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夏目漱石寫到長篇小說《明暗》的第一百八十八回,第二天便因為嚴重胃潰瘍發作而停筆。漱石六年前曾經歷所謂「修善寺大患」,在休養期間吐血昏迷,卻奇蹟地逃過鬼門關。康復之後,陸續寫出《彼岸過後》、《行人》、《心》、《道草》等成熟之作。但是死神沒有給他第二次機會。漱石病情持續惡化,直至十二月九日逝世,終年四十九歲。在《朝日新聞》連載中的《明暗》成為了他未完成的遺作。
早幾年我四處搜尋夏目漱石作品的中譯本,最難找的是《明暗》。由於未完成的關係,翻譯出版的優次排得比較後,遠不及《我是貓》、《少爺》、《從此以後》等有多個譯本。後來內地友人幫我淘回來一九八七年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版本,當時便如獲至寶地立即讀了。最近看到台灣麥田出版社推出了新譯本,譯者是章蓓蕾,又忍不住買來一讀,感覺依然是那麼的新鮮活現,好像初讀一樣。所有耐讀的好書,想必也有這種百看不厭,歷久常新的感覺吧。
未完成的文學作品歷來有不少。中國文學裏最著名的未完之作應該是《紅樓夢》。現存前八十回是曹雪芹手筆,後四十回則據稱是高鶚續作。雖然有說後者參考了前者的殘稿,但我個人很不能接受續作的部分。對我來說只有前八十回是真正的《紅樓夢》。夏目漱石的《明暗》在猝然中止之處,大概已進入最後部分,正在邁向結局的高潮。日本文學界對後面的發展多有推測,九十年代甚至由水村美苗寫成了《續明暗》。很可惜我不諳日語,無法一睹此仿作兼續作是否有說服力。
《明暗》在人物設定上延續了漱石小說的典型。過慣優裕生活的男主角津田,雖然在公司上班,但生活費主要仰賴富有的父親補助。津田因父親突然拒絕匯款而陷入經濟危機,但支絀的程度絕不能稱之為貧困。與之相比,從事編輯工作的友人小林,出身於低下階層,經常受到津田輕蔑,卻總能以小人的無賴和機巧,對富裕階級作出尖酸的諷刺。小林臨離日赴朝之前,津田為之「歡送」的一幕,兩人在高級餐廳的「對決」極為精彩。小林厚臉皮向津田討錢,津田以三張十元鈔票侮辱之,聲稱對方終於還是得向他所憎惡的「餘裕」低頭。小林嘲諷津田的「餘裕」,但卻收下鈔票,並突然流下眼淚,看似被徹底打敗。但不一會兒,小林的更貧窮的年輕畫家友人出現,而小林竟然當着津田的面前,把三張鈔票拿出來奉送友人,說既然這些錢來自他人的「餘裕」,而不是自己付出的血汗,那把它送給更沒「餘裕」的人也沒所謂,正是「餘裕總是向低流」也。如此這般,小林向津田的自我驕矜反戈一擊。
除了像津田這樣的「高等遊民」之外,還有漱石小說常見的我行我素、不求名利、過着名士生活但卻毫無作為的知識分子(津田的叔父);重利輕義、工於心計、喜歡玩弄社交手腕的上流人士(吉川夫人);天真單純、不諳世事、未受社會污染的未嫁少女(繼子);還有務實而薄於情義的親人(津田的已嫁妹妹秀子)。比較特別的地方,是少有地大量採用了女主角阿延(津田新婚妻子)的角度,和津田相比幾乎是對等的雙視點設計。阿延雖然出身不差,但在丈夫的生活圈子中卻處於劣勢,常常被吉川夫人之流所輕視。為了出人頭地,她努力討好丈夫,試圖學會做人的機巧和手段。但是她又不能算是個淺薄庸俗的女人。她無論如何也要得到丈夫的愛的決心,被評論者視為充滿生命力的「明」的表現。相反,她的對頭吉川夫人則代表着破壞性的「暗」的力量。
表面上看,《明暗》似是一個環繞着親族間的金錢瓜葛的倫理小說,和漱石之前的半自傳小說《道草》有相似之處。但是,這些看似日常的私人爭鬥其實正是日本現代前期社會的縮影。階級對立、金權操控、人倫扭曲、情感變質等,都是明治時期日本急速進行現代化所帶來的後果。漱石看似沒有正面寫社會,寫政治,但其實句句都是時代的註腳。可以說,漱石一直關心的,是現代社會的「私欲自利」和「個人自由」之間的衝突。前者是「暗」而後者是「明」。而明和暗,又是同時存在於現代自我的身上的兩面。
現存《明暗》的最後幾章,寫到津田撇下妻子到溫泉區養病,其實是立心和舊日戀人清子在旅館碰面。此時清子已為他人之妻,卻獨自在溫泉休養。兩人相遇後互相試探,可以想像往後必有驚人發展。可是,小說寫到清子向津田露出微笑,便戛然而止。這個微笑因此而變得加倍詭異和魅惑。我們不但無法知道清子的意思,也無法知道夏目漱石的內心,是如何設想故事的結局。我們只能作出假設,想像「如果漱石能活下去完成小說」,後面會是怎麼的樣子。不過,從其變者而觀之,世界是沒有圓滿完成這回事的。漱石小說最終凝定於一個曖昧的微笑,未嘗不是一個富有美感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