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書,碰到兩段意思相關的文字。因為原文實在寫得太好,與其妄作複述,破壞文意和文氣,不如原原本本地抄錄下來,讓讀者自行玩味。
第一段出自唐君毅先生《中國哲學原論:導論篇》的《原命上:先秦天命思想之發展》。當中談到孔子說的「君子畏天命」和「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表面看來好像表示,在命運或天命面前,人是無能為力的,只有低頭和順從。說得不好聽就是「認命」了。我們不禁要問:在形勢比人強或者時不我與的情況下,難道就只能無奈認輸嗎?但是,死不認輸而陷入怨憤愁苦又是仁人志士的所為嗎?唐先生是這樣解釋所謂「命」的意思的:
「蓋志士仁人之求行道,至艱難困厄之境,死生呼吸之際,而終不枉尺直尋,亦終不怨天尤人,則其全幅精神,即皆在自成其志,自求其仁。此時一切外在之艱難困厄之境,死生呼吸之事,亦皆所以激勵其精神,以使之歷萬難而無悔者;而其全幅精神,唯見義之所在,未嘗怨天尤人之德行,亦即無異於上天之玉成。在此志士仁人之心情中,將不覺此志此仁為其所私有,而其所自以有之來源,將不特在於己,亦在於天。於是其自求其仁、自求其志之事,凡彼之所以自期而自命者,亦即其外之境遇之全體或天之全體所以命之者。其精神之依『義』而奮發不可已,亦即天所命之『義』,日益昭露流行於其心者之不可已。此處義之所在如是如是,亦天命之如是如是。義無可逃,即命無可逃,而義命皆無絲毫之不善,亦更不當有義命之別可言。人於此更自覺其精神之依『義』而奮發之不可已,或天命之流行昭露不可已,其源頭若無盡而無窮,則敬畏之感生。此敬畏是敬畏天命,即敬畏其志其仁。」
唐先生把儒者敬畏的命,稱為「義命」,即命和義合一。任何的命遇,在仁人志士的眼中,都是盡義的時機。所以他說:「人而真欲為君子,欲為志士仁人,則其行義達道之事,與其所遇者,乃全幅是義,全幅是命。」於是「外境之於我,實無順逆之分」。身處逆境之時,就算心中不免有所慨嘆,但卻沒有絲毫怨憤或沮喪。那既不是盲目的人定勝天的英雄主義,也不是消極的逆來順受的宿命主義。畏天命不是人的自貶自卑,而是自尊和義氣的自我提升。
同時代的戰後新儒家學者牟宗三先生,在《心體與性體》論宋儒程明道的章節中,談到「盡性知命」的問題的時候,也提到「義命」的說法:
「盡性之所命(義理當然之所命)而不為吉凶禍福所搖動,一切遭際皆順受之而不違義以躲閃,此即莊子所謂『安之若命』之命,亦即孟子所謂『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之命,此是消極意義的負面之命。正面之命是內部性體之所命,此是命令之命。依此命而言『分』。即孟子所謂『大行不加,窮居不損,分定故也』之分,此是吾人之大分,亦曰本分。負面之命是從個體生命與客觀氣化(宇宙的或歷史的)間之距離與參差而見,此是自外而來之限制,此是屬於幸福原則者,依此命而言『限』。屬分者曰『義命』,屬限者曰『福命』。如果福命之限亦有分義,則此『分』是就吉凶禍福、死生壽夭言,是氣之凝聚與遭際之一定,是屬於氣之分。如果義命之分亦有限義,則此限是就行為之義不義言,是性體之命所給於吾人之定向,吾人必須盡而至之,乃責無旁貸者,此是屬於理之限。」
一切人事的確會受到許多自己無法把握和控制的因素影響。這是禍福吉凶的層次的問題,稱之為「福命」。無論是由於偶然隨機,還是極端複雜的因果關係的使然,福命也是人的意志所無法左右或改變的。可是,與此同時,人的一生也同時為「義命」所繫。義命屬於生而為人的本分,也即是應做當做之事。在這後一層來說,則無論福命如何,也是一如以往終生不改的責任。對牟先生來說,儒者無所謂樂觀或悲觀。順境時是這樣奮發,逆境時同樣是這樣奮發。不懷非分之想和僥倖之心,但求盡己之性之義。這可以說是超越一般所謂樂觀的更高一層的「樂天知命」。
牟先生和唐先生可謂志同道合,在二戰後的亂世,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流落和飄零之中,獻身於儒家思想的整理和重建。對於文化的陷落和道統的失傳,兩位心裏一定感到痛楚和悲憤。所以每在論學中觸及「命」的問題,便會勾起強烈的感懷,並嘗試以思理的方式,去為自己置身其中的困境尋求更完善的解答,以確認自身的志向。這些都是兩位學者在嚴謹的論述中真情流露的地方。而其中又以唐君毅先生特別容易動情以至於激昂,而牟宗三先生則較為內斂和節制。(牟先生行文動情之時多以短語出之,不似唐先生動輒洋洋灑灑。)吾生也晚,無緣親睹兩位先生的風采,便唯有在紙本上的文辭之間體會他們的理性與感情了。
我既不是哲學中人,也不是儒家後學,對前人的學說所知甚為淺陋。只是在此時此勢,在偶然的命遇之由下,讀到了兩位先生的書,並在隻言片語之中感受到,前人的智慧和經驗,對當下的我們不但不無啟發,更可以說是開給我們一份艱難但卻必修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