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天氣,說變就變。前陣子天天陽光明媚,喚醒生氣,枝椏吐出花兒,惹人憐愛;怎料一覺醒來,烏雲密布,大雨傾盆而下,甚至刮起了冰雹。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流水落花》就是在這樣的季節上映,說的是天美姨姨(鄭秀文飾)和丈夫彬叔叔(陸駿光飾) ,與七個寄養兒童的故事,他們因緣份結下短暫的親情,也因此注定不再相見,說永別就永別。
追求簡約美學的導演賈勝楓,選擇以克制的電影語言說故事,有別於主流商業電影,對白、情節、場景、配樂力求精簡,剪接卻十分決絕,以突兀的黑畫面,領觀眾代入主人翁戛然終止又無所適從的情感。
香港新導演佳作接連上映,他們首執導演筒,均以獨特而敏銳的觸覺,觀照大時代小人物。 《流水落花》導演賈勝楓,自言是「新導演中的新導演」。他的電影路,走得有點迂迴,每次兜兜轉轉,都讓他更認識自己,更看清前行的方向。
誰是流水?誰是落花?
《流水落花》是賈勝楓二○二○年參加「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第六屆專業組的得獎作品,由他和太太羅金翡共同編劇;故事最初的概念,來自他們的女兒。
自女兒出世起,他們生活的大事小事、或苦或樂,都圍繞着女兒。 夫婦二人首次合作寫長篇劇本,自然也是以親子關係為核心。「經常說父母是單向付出,我們要給多少錢養育小朋友,又要送他們上學,又要花很多時間,很單向的。」他不認同這種說法。和女兒相處之下他發現,這位小小的人兒,一言一行卻滿有深意,是小朋友獨有的強大力量,「她用一個動作就touch(觸動)到你,她會令你經常反思:我是不是一個好的爸爸呢?怎樣可以做一個好一點的爸爸呢?她會用她的方法告訴你。」
「我覺得其實小朋友是沒有意識地去教育大人,如何做好一個大人——我很想說這樣一個雙向的父母和子女之間關係的故事。」
家庭關係是最常見的電影題材,而賈勝楓想拍一齣「反過來」的家庭公路電影。在傳統公路電影裏,主人翁不斷上路,路上遇到一個又一個過客。他所謂的「反過來」是指,「主角不走,其他人不停地pass,然後看主角受什麼影響、有什麼改變。」機緣巧合,他認識了一個曾是寄養兒童的朋友,她所分享的成長經歷和沒有血緣的親情羈絆,深深觸動了他。
電影名稱和主線很早就定下來了,「家庭、父母就是流水,沒有人理會的小朋友就是落花;這些殘花敗柳落下來,然後被水帶走一個更好的、更遠的地方……但去到中間就未必,落花是否一定是小朋友呢?其實會不會父母才是落花呢?小朋友才是幫你們去成為一個更好的大人呢?流水是小朋友,他們才是承載你去更好的地方的人。去到最後,其實會不會全部生命都是落花,而時間才是流水呢?」這些是他們一邊寫劇本一邊反覆思索的問題,也是他們希望帶給觀眾的反思。
寄養家庭 流離原是永恆
賈勝楓坦言,本身對寄養家庭所知很少,正式開筆前,他們在資料搜集方面下足苦工,用了大半年時間訪問了不同年紀、背景的寄養父母及寄養子女,也走訪了多個相關政府部門及社福機構,各個組別的受訪者至少四、五個,希望更全面、立體地了解寄養家庭,「它是一個真實題材,所以你不可以錯的,你一錯觀眾就很容易出戲。」
電影中的角色,許多有真實人物的影子,像個性乖巧懂事的明仔,其實是參照他那曾為寄養兒童的朋友,「他(明仔)乖是有原因的,表面上很討好,其實你想一想應該知道他最慘的,他要討好大人,他才可以得到寄養父母更多的愛……我那位朋友就是一個這麼早熟的人。」但他強調,雖然同為寄養兒童,他們可能有相似的背景或經歷,但他們每一位都是獨一無二的,「正如電影裏面都各有(被寄養)原因的,各有他們慘的地方,或者有他們幸運的地方。」
透過訪問寄養家庭,最衝擊到他的,是寄養父母、兒童之間一次又一次的離別。他很記得有個家長邊哭邊說,真的很不捨得,但是一想到孩子將會更好的地方,就只好放手。「其實寄養家庭,先天性是一個暫時的地方,你冇得唔捨得。」正如片中社工莫姑娘(談善言飾)勸天美姨姨所說,對寄養兒童而言,最好的結果,就是成為領養兒童,因為那才是一個永遠的家。他形容寄養父母懷着祝福、放手釋懷的一刻,既開心又不捨,百般滋味在心頭,是最觸動到人,也最殘忍。
拍攝寄養家庭這種極端的家庭關係,很容易就會過分煽情,賈勝楓對此十分警剔,力求以簡約的電影語言說故事。
「我覺得最觸動人的是這種分離,而且是不斷的離別。所以我用了黑畫面去處理,我也很想觀眾看電影的時候,令到他們不舒服,而這種不舒服正正就是你可以connect到寄養家庭的時候。」這些黑畫面貫穿全片,突兀粗暴,「電影裏面,我話cut就cut,這是一個無情講的做法,但現實世界的寄養家庭,正正就是這麼無情講。」
留白與黑 藏起來的洶湧情感
為這位新導演操刀剪接的,是早已蜚聲國際的著名剪接師張叔平。「阿叔很有趣的,」他笑說,二人在剪接前後,總有聊不完的電影話題,然而九成對話,都與《流水落花》無關,「我們會討論,你喜歡哪一部電影?為什麼喜歡?你說喜歡阿巴斯,我也喜歡阿巴斯,你喜歡今村昌平,我也很喜歡。但喜歡什麼呢?某個鏡頭這樣真的好正……其實他已經默默開始幫我剪這部電影,他用這個方法,去了解我想要的電影是什麼形態。」他由衷地說。
賈勝楓十分堅持自己所追求的簡約電影美學,他很慶幸電影得到「首部劇情計劃」的資助,而不是由電影公司投資,因而享有高度創作自由,「你要問心,你心目中的好電影是什麼?我心目中的好電影就是這樣,我都不能勉強自己去拍一些我覺得不好的電影。」他希望把握難得的自由,「用自己最真誠的方法拍一部電影。」
正如他反覆強調,電影最重要的就是獨特性,「看這麼多電影,你要很清楚問自己,哪一種電影是你喜歡的?」從大學時期開始醉心光影世界,他清楚記得奇斯洛夫斯基的《十誡》所帶給他的衝擊:原來可以這樣拍。他尤其鍾情簡約的電影語言,像蔡明亮的《愛情萬歲》,來來去去就是三個人在同一場景中;也如金基德的《春夏秋冬》,河上浮着一間屋子,一年四季不同的人在屋裏出現。「當你有機會拍電影的時候,你就會想拍一些你很喜歡的電影;我覺得《流水落花》也是向着這個方向,就是最minimal的。譬如一間屋子,是一家三口的,只不過小朋友不停變;然後就是一棵樹,一條河,一條路。這就是我喜愛的電影美學,就是來自我平時看電影的時候,真正觸動到我的東西。」
非電影系出身,連片場也沒跑過,他自言「已經一把年紀」,卻是「新導演中的新導演。」沒有經驗,也就沒有包袱。「我覺得正正是這種經歷,會令你拍的電影會跟他們不同,他們可能都是讀學院出身的,他們分享了某部分的人生經驗,他們某方面的電影一定會有相似性。如果你的人生愈不同,我相信拍出來的東西是愈不同,我覺得是相當重要的。」
人留不住 情離不開
如今想起拍電影前的經歷,彷彿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雖然走得有點迂迴,但其實有些種子,早已埋下。他曾經以為自己想做藥劑師,所以在大學主修化學,怎料愈讀愈沒有興趣,倒是副修文學,有趣得多。「那時候我很喜歡看書,很喜歡看電影,又喜歡寫作。」他膽粗粗投搞影評到文藝雜誌,獲得刊登機會,令他大受鼓舞,畢業後決定做記者,靠寫作維生。
任職文字記者數年,遇上了紙媒改革的巨浪,他不得不摸着石頭過河,自學拍片,「又pan又tilt又什麼的,總之什麼都拍回來,然後剪成一堆那種。」拍得愈多,就愈想拍得更好,「開始研究別人鏡頭怎麼用,愈研究就愈像我當年看書一樣,愈看下去就愈投入了,愈想寫作,那時就是愈想拍片,是一個這樣的過程。」
與此同時,他嗅到了山雨欲來的氣息,「我感覺到其實它(公司)開始想解僱一些人,然後就轉做外判制。」他索性自立門戶,和幾位拍檔開設製作公司,轉型成影像製作人。二○一九年,他自編自導交出了第一齣劇情短片作品《飛往父親的鳥》,參加「鮮浪潮國際短片節」,初為人父的他,拍了一個新手爸爸的故事,自覺滿意,「我拍完都覺得不錯的,覺得幾好,會唔會有獎攞呢?最終在頒獎禮那天,一個獎也沒有。」他憶述當年很失落,趕忙追問評審。
「你最大的問題,就是你用音樂用得太濫了。」評審之一、《撞死了一隻羊》西藏導演萬瑪才旦對他說:「電影不是這樣的,電影用音樂,不是當你的戲不夠的時候,用來谷情緒用的,電影的音樂並不是這樣的。」這番話對他猶如當頭捧喝,敲醒賈勝楓,「係喎,原來我用音樂,用了以前去拍傳媒片的方法去做。」他因此才立下決心,放下記者拍片思維,以電影為終極目標。他說,幸好那時一個獎也沒有拿到,更感激萬瑪才旦指點迷津,迫使他重新反思,究竟電影是什麼。
《流水落花》是他執導的第一部電影,「概括一點看,整個電影的形態、形狀和節奏,我是很滿意的,就是那種點到即止,沒有多餘的對白,還有很sharp的接剪、時間性那些表達手法,是我心目中的《流水落花》。」
電影在二○二一年中開拍,正值香港疫情嚴峻、移民潮起之時,他拍寄養家庭也藏有一些隱喻,「香港就像一個這樣的家庭,大家好像都走了,所以我們那個宣傳語句叫『離合聚散,感恩遇上』,意思就是說,現在大家香港人都各奔東西了,你移民哪裏,你又移民哪裏,不過我們都感恩,大家都是曾經在這個地方生活過,遇上過。」
(場地提供•字字研究所)
PROFILE
賈勝楓畢業於香港科技大學,主修化學副修文學。曾任《明周》及《飲食男女》等雜誌記者,期
後轉型影像製作。《流水落花》為香港「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第六屆專業組的得獎作品,獲得政
府八百萬製作資金,於今年三月正式上映。電影早前取得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女演員獎(鄭秀文),並入圍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最佳服裝造型設計及最佳原創電影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