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被拉到山上去的輪船、一羣跟着車子跑的侏儒、一隻滿載猴子在亞馬遜急流漂浮的木筏,電影導演荷索(Werner Herzog)總是能為觀眾帶來奇觀,別人說他瘋狂,其實是不顧一切地要把電影拍出來的偏執,哪怕在熱帶森林與演員Klaus Kinski劍拔弩張,用槍指着對方腦袋,抑或是為了說服侏儒們拍攝而跳入仙人掌叢,荷索本身就是一個傳奇,而這個傳奇,依然未停止。
七十五歲的荷索,頭髮花白,腰背卻挺得很直,早上一連做了五個訪問,仍然精神,臉上長出了成熟的紋路,卻不顯半點老態,別人早已進入退休狀態,他卻孜孜不倦,繼續他的電影旅程,人生是一趟旅程,而他的旅程,與電影連結,甚至糾纏,錯綜同時亦精采。
窺探人性
電影裏的影像,令人目瞪口呆,但他的聲音,卻能令人感到熟悉、安穩,一邊做訪問,一邊聽着他平和的聲線,就如回到他的電影,只是影像由他的電影主角,變成了真實的他。問他是否過了一個繁忙的早上,他卻不以為然,說一點也不忙呢。的確,坐在酒店內做訪問,比穿越火山口、走進熱帶雨林,輕鬆得多了,然後我們談到他在香港這幾天的行程,到過了街市和坐過漁船出海,他說時間不多,只是「看了一點」,然而很快,他便又要再次進入另一個刺激的旅程,他即將飛到俄羅斯去。
這幾個月來,他正在拍攝一齣紀錄片,主角是戈爾巴喬夫,「去年10月和12月拍了兩次,原本應該三個星期前再飛過去,但他健康欠佳,所以暫停了,我們約定之後再見。他很想我回去,我們很喜歡對方。」如何能夠知道被拍攝的對象喜歡自己,荷索已是駕輕就熟,他懂得觀看對方的反應,知道什麼時候該如何引領對方說出真心話。
他的電影驚世駭俗,但他的紀錄片,卻是絲絲入扣,撩動心弦,《凝望深淵》(Into the Abyss)內他與即將行刑的死囚對話,殺人者竟在鏡前落淚,荷索跟他對談,就如那個住在隔鄰跟人聊天的長者,他總能讓人說出心底話,能窺見人心的深淵,「因為我不是記者,而他們亦不是受訪者,我不是採訪而是跟他們對話。」沒有事前準備好的問題,他讓鏡頭前的主角,隨着情緒,暢所欲言,這就是他拍的紀錄片好看之處。
到了今天,他的腦袋內,仍然充滿點子,很想知道他如何維持對電影的熱誠和發掘題材,他就簡單的回了一句:「我愛我的工作」,別人江郎才盡,他卻說太多構想,只是沒有足夠時間逐一實踐,「這些構想就如小偷,會突然在午夜來襲,會嚇你一跳,就是會不斷發生。有時會埋藏在腦內十年,然後突然走出來。」
詩人般的導演
劇情片與紀錄片的分野,對於荷索來說,都是沒意義的,「紀錄片就是一部偽裝的劇情片,它假裝為紀錄片,其實都是劇情片。紀錄片也是一種創作。」他說過,紀綠片中的人物,全部都經過嚴謹選角,如《深入火心》(Into the Inferno)中的科學家,說話幽默,而且非常懂得跟不同人溝通。選角精準讓他的紀錄片變得更有說服力,但要成為大師級,除了電影本身探討的問題能深入人性,他的工作方式,同樣重要,「有些導演拍一百五十小時的片段,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兩小時的紀錄片我只拍七小時的片段,差不多全部都會用到,我很清楚自己需要什麼。」
他說話時,不苟言笑,經典德國人的性格,嚴肅謹慎,卻又不失親和,他的作品都是經典,但他卻是活在當下、有血有肉的人,《荷索的網路異想》(Lo and Behold, Reveries of the Connected World)探討現代人與互聯網的關係,他自己卻沒有手機,更沒有用Facebook,而他的「社交媒體」,就是他家裏的餐桌,「我邀請朋友來我家,一起煮食和聊天,我很享受這種朋友間的社交活,他們會帶來食材然後煮食,這是真正的『社交』。」
說到煮食和朋友,荷索終於笑了,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微笑,最終還是人與人的關係,那種溫暖,才能融化大師的心。
他的聲線,帶着某種魔力,由早年的紀錄片中那年輕的聲音,到近年那種低沉略帶沙啞的嗓門,如果他的電影有宗教般的力量,他的聲音應該就是追隨者的神,讓人膜拜,但他跟我說,他的聲音不只是文字的發聲,有着這種魔力是因為背後的意義。
「因為我自己寫對白,而且我會說不尋常的東西(unusual things),跟《國家地理雜誌》的旁白不同,我說出不同的世界觀。在《深入火心》的最後,我說『這沸騰的熔岩,對着狂竄的蟑螂、遲緩的爬蟲,抑或是乏味的人類,都是同樣的冷漠』。」他的嘴角再次顯出淺淺的微笑,而且還把這段對白緩緩的,朗讀了兩次。我有點亂了,眼前人到底是一個狂傲的導演,還是一個浪漫的詩人。
PROFILE
荷索(Werner Herzog)生於1942年,是導演、編劇及演員,2009年《時代雜誌》將他評為全球100位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一。他製作了超過70部電影,重要作品包括《天譴》、《卡斯伯侯沙之謎》、《陸上行舟》及《奴隸海岸》等經典電影,更憑《陸上行舟》贏得康城影展最佳導演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