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與他】一個演員與他的爬蟲類動物:什麼是不仁 什麼是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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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與他】一個演員與他的爬蟲類動物:什麼是不仁 什麼是慈悲

21.08.2020
被訪者提供、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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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他上載了一條新的影片:

一隻角蛙上跳下彈,大生悶氣——牠長着闊大的嘴巴,正瞪起芝麻小眼,翠綠色的身體下撐起黑色的蹼,氣得彈來彈去,不停發出沙啞的嘶叫聲。下一刻,牠發狂咬住人類的手指,發現沒起威脅作用,連忙鬆開了口,這次氣得更加徹底,十足十醉後逢人撒野的大叔,他為短片起題「癲佬正傳」。

(網上圖片)
(網上圖片)相源:Paman Taiwan

這隻憤怒小蛙結果逗得不少爬友哈哈大笑,短片一下便成為了專頁中最熱門的影片。

專頁的主人叫Bowie,是一個演員,又是一個西裝裁縫。他拍過電影,做過廣告硬照模特兒,閒時也會拍片教人如何養蛙養蛇養守宮養蜥蝪,除了為觀眾提供飼養爬蟲動物的飼養資訊外,偶然也會來一兩條長片,做做清談,分析不同的人生課題,有時談吃素,有時說反生育主義,有時談人與對物的關係,也講男女關係中的外遇——觀眾喜歡看專業的爬蟲動物知識,也喜歡聽他東拉西扯去說大道理,這幾年來,短片的訂閱和收看數字一直上升,不少記者找他做訪問,拍他的爬蟲收藏,他也總在大氣電波中總開談他的動物經,卻很少談到個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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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經也是一個軍人。Bowie從小在新加坡長大,二十五歲前是當地的陸軍沙展,退役以後才獨自回流香港生活,才開始接手家族的西服生意。

「後來覺得困在西裝店好悶,終日就對牢一匹匹的布,怕自己整個人生就守住間舖,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好快就是阿叔,生命從此會變得狹窄。想到自己很喜歡演戲,於是三十幾歲還大膽報讀了一些演員訓練班。那時我沒有人脈,也沒有經驗,對著鏡頭自我介紹一分鐘也會口窒窒。」他笑著說。

「這個決定改變了我的一生。以前我只知對住一盤生意,剛開始創業時,唯一的娛樂就是中午在店裏吃飯盒,開底開電腦去看下當時的Youtuber,ming仔呀,司徒夾帶那些——身邊也有了人開始拍片,又因為訓練班和生意關係認識了娛樂界的朋友,見到他們個個都勇於面對鏡頭,覺得自己也會做得到,就鼓起勇氣買了一部幾千蚊的相機準備拍片。」那一天,他架起相機,開機拍了一段,感覺不對又熄機,日子一天一天過,「直到有一日,終於覺得再不開始,「拖拖下就一世」,於是靈機一動,打開相機去介紹自己養的爬蟲動物,開頭他只當是練習,後來卻發現有不少的觀眾。

「那時的片好長好悶,沒有任何剪接,然而已經有人點進來看和留言,很是振奮,便一星期拍足兩三條片,拍完就上載上網。有次出街,遇到觀眾找我拍照,後來傳媒記者也開始找我訪問。」他回憶說道。

從拍片到開鋪 他反思更深

後來,為了維持短片產量,他只好向爬蟲店借動物拍片,家中亦因而購下不少動物作為短片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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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想到新的題目,就養多一隻動物或借多一隻動物回來拍攝,後來去到了樽頸位,覺得好辛苦,為了維持一個星期幾條片的片量,不停去想新的物種。後來才想到,不如租下一個倉來養爬蟲。但日頭回西裝度開舖,夜晚又要到倉去照顧動物,愈養愈多不同的動物,搞搞下像開動物園一樣,還是頂不順。剛好那時遇到一個許久不見的朋友,想一起做些小生意,靈光一閃——決定開一間爬蟲舖。」

舖頭開在人氣最旺的金魚街。開張那天,他的藝員朋友來剪綵支持,途人圍觀,十分熱鬧。但不足一年,因為拍擋緣故,店舖不得不結束營業。一個夢破滅了,連舖頭門口的招牌也被人執走,放在手推車上墊垃圾桶,那架推車一直泊在鬧市之中,不時有人發現拍照發給他。

「那時我背住個名開舖,有不少觀眾特意支持我。他們喜歡動物,也喜歡我的片給他們的反思,可是自從我開店之後,為了交租,有些東西變了質了。在寵物的市場上,你不得不包裝到自己很有愛心,令人覺得:「嘩!你養好多動物,你好有愛心」——但其實那時我天天對住牠們,為了交租,再不能給好的環境牠們,令牠們安心快樂生活,我要一直繁殖牠們,用牠們去換錢。」他說,自己的頻道以「香港爬道」為題,在片中他教導網友部份物種應飼養在較大的空間中,但在爬蟲舖,他卻又不得不把那些動物養在細小的魚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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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金太貴,於是動物的空間只好連帶也縮細——在香港做生意便是用最細的地方,賣最多的東西。想想看一條街,兩個舖位相同的租金,同樣賣爬蟲,對家放了百幾隻動物,如果我只有十條的話,他基本上已經贏了,我注定是輸。當動物被放在商業的角度時,便再沒有說那一套:對動物好就是好人,對動物差就是壞人的歌仔唱,那已是一盤生意。」他想到,爬蟲店外,總有一堆剛放學的小朋友,校服還未換,便組黨結群約在店外外看動物,小眼睛中充滿好奇和快樂,大人來到,也趕不走。

「我當初喜歡動物也是那樣的單純。我問自己為什麼後來會想繁殖牠們,想搞大它,想做生意?」最後,他黯然地離開了金魚街,又回到西裝店為客人訂做西裝的日子。只留舖頭一角擺賣爬蟲用具,再不涉及爬蟲買賣。

什麼是不仁 什麼是慈悲

「以前,客人來到,要講到什麼都好什麼都正,但寵物生意的背後無容置疑有黑暗的一面:賣金魚的,一包買回來,當中總有死傷,死的傷的快快脆就要撈起扔,因為你不可以給人見到有死魚存在;賣倉鼠的,明知倉鼠放在一起會打架,但又不可以一個籠一隻,結果牠們打死了就扔,咬傷了,流到一身血,賣不出去照樣要棄。沒有商業價值的動物對於一個商人而言就便是負累,生命變成了一個價錢,無辦法,因為做了老細,你不得不去想謀利的事。」在放下了那門生意後,他加深了自我的反思,開始更深層次地思考人和動物的關係,從「玩爬蟲」變回「養爬蟲」。

「在養爬蟲的圈子中,有不少人都有繁殖、謀利的心態。在人們心中,大家都認為這些爬蟲類和魚一樣,都比貓狗低級些。於是許多人養爬蟲只當自己養了一些古靈精怪的動物,全是玩票性質,並不真的把牠們當成生命在看待,養不好死了,心中也不會什麼感覺。這種心態對我而言,就是「玩爬蟲」。有段時間的我也是這樣,只用研究的心態繁殖出更靚更好的動物出來,對牠們沒有任何情緒,只想繁殖牠們,等牠們生蛋,之後show off給別人看。直到後來觀眾才令我反思自己,明白自己應該要給好的影響給公眾。」

由最初單純的飼養,到後來對繁殖爬蟲動物產生興趣,繁殖後又再賣出去圖利,他說這種心態導致人們最後只會追求結果,「為了生出來的要多要靚,自自然然會系統式管理牠們,最後你看的只是一串數字,而不再視牠們為個體——這就是繁殖。以前有好多觀眾會留言讚我:「嘩,好叻成功繁殖到」,我會說繁殖成功只代表我對那種動物有基本的認識,卻不代表我有愛心,好叻——豬欄的豬一年也繁殖無數,但不代表豬農養得牠們好,給了最好的環境給牠們。就算沒有人類,動物的天性原本就會繁殖,我不覺得自己叻」。

短片下的其他留言,不時也給他提供的不同角度的思考和質疑,促進他思考更多:「有人會覺得我拿雪鼠餵蛇是一件十分殘忍的事。這令我進一步去想,什麼是殘忍——許多人養貓養狗,給牠們吃罐頭,肉亦是從不同動物的身上一塊塊割下來,攪爛,變成了肉醬,包裝成罐頭。難道這樣就不殘忍?到底殘忍是什麼,慈悲又是什麼?是不是看得見的就殘忍,看不見的就慈悲?」

他說,人們普遍認為動物買賣是不人道的,但其實寵物文化原本已種下無數遺害。它促成了寵物市場,大量動物被大量繁殖或捕捉回來,過程中是盡是受傷、驚嚇、生病甚至死亡——即便寵物是領養回來的,但人類在喂食寵物飼料時,那些乾糧和罐頭形成生產線上時,同樣也是創作出另一個巨大的行業,促成動物屠房,殺害不同的動物,成千上萬的鹿、牛、雞、羊大量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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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圖片)

他說,作為城市人為了親近動物,不得不飼養動物,「養寵物的人應該有自覺,知道自己在飼養過程中同樣會傷害到動物,別因為愛自身的寵物,就站在道德的高地上,開口閉口說自己有多愛護動物,而忘了自己飼養寵物這種概念背後其實已種下了不同的遺害。」他說道。

我們都是人類,我們都自私

他認為人和其他動物所以不同,是因為我們具有文明和思想,同時心中也有了貪婪和殘暴,喜戰不喜和。

「我們卻一直自以為文明高崇——當我們走進餐廳去叫一客豬扒飯,連那塊豬扒其實是來自一隻豬,大部份人也沒有太多感覺。因為我們見到肉時,牠已經是一塊肉,上面淋滿了茄汁,所以我們從不認為自己在殺生,因為我們看不見自己的惡行。有許多人聽到玉林吃狗節會十分憤怒,但面對眼前碗中的豬扒,他們卻會照樣吃下肚,因為在大部份人的心中,豬不算得是什麼,牠不懂得和人有交流,不曾討好人類,於是我們便認為牠們是食物,生來就是為了作為人類的食物,不算得上什麼——這就是現今社會放眼盡是的物種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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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圖片)

他說自己後來成為一個素食者,在他眼中吃豬肉或狗肉同樣都是肉,沒有太大的分別,一樣令動物受傷害。「還有一些人為了合理化自己去殺生,會提出一些人道性的標準,認為動物死之前只要別受到太多驚嚇,殺得人道一點便合理。但我認為「人道」這個說法本身就是以人為標準的——我們覺得一刀殺死牠已經夠人道了,但其實豬被你一刀插進去,鮮血直流,牠同樣感到痛苦絕望,如果牠有思想,牠也不會覺得這是「人道」的做法。然而人總是加許多自己的思想,設不同的道德底線,再自圓其說,安慰自己,讓自己心安理得。」他說笑道。

可是,誰不這樣呢?這到底是人性,他自言人活著就是在虛耗地球的資源,生命本永遠無法走出弱肉強食,物競天擇的局面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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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圖片)

「即便我是一個素食者,我仍然間接到傷害到了牠們。因為在人們種菜的過程之中,為了霸佔農地,將動物趕走,令牠們失去安全的居所,作物種好了,農人也會使用些毒藥去毒死老鼠和害蟲,也可能會用網去網住作物,防止鳥類破壞,因而過程中可能導致動物被網纏死。」他於是又成為了反生育主義者,因為反生育主義承認了生命無法避免消耗大量資源,在人類的社會之中,我們一樣要消費同類,不斷競爭,「為了表現自己,我們照樣「人食人」——就像生物一樣,蛇吃青蛙,表蛙吃蟲,變了生生世世生命都在永無休止地互相殘害,我們都是用他人的生命去延續自己的生命,人從出生開始,就見証汰弱留強,努力辛苦了無數次,經歷過許多的比併,才活到了今日」,他於是深信最簡單,最徹底不再為世界帶來暴行的方法,就是反生育。

他與六角恐龍

他晚上會徹夜去看人生的意義,回想人生來的無窮痛苦,那些在別人眼中醜陋又噁心的爬蟲動物令他感悟多了人和世界的關係。

變態後的六角恐龍
變態後的六角恐龍

Bowie喜歡爬蟲,是因為覺得牠們很特別,飼養爬蟲動物和養貓養狗很不一樣,爬蟲類動物只需要人們提供牠們生命需要的東西,便已經足夠,主人摸不摸牠們,跟不跟牠們說我愛你,對牠們而言沒有分別。「牠們有許多東西去讓我研究和學習,透過研究和認識牠們的特性和生活需求令我有很大的滿足感。我很喜歡牠們這些原始的長相,飼養牠們也便利,牠們是一些對人而言負擔相對較少的寵物。」他說道。

他特別喜歡六角恐龍,縱使牠們與巴西龜一樣,都是爬蟲市場中價值不高的動物。「走一趟金魚街,你會看到六角恐龍和巴西龜總是被放在金魚街門口,店家放一盤水在門外,裡面放十幾隻,路人見到得意就賣一條。在很多人眼中,這不是嘢來的,因為不值錢,許多人見到個樣好得意喎,就買回家養,沒有人知道這條幾十蚊既嘢原本要用幾千的工具去養。最後因為人不了解飼養方法,把許多六角恐龍都養死了,不過反正平,許人都覺得死了都不緊要。」

「我從小便喜歡牠們,於是想拍條片,拆開迷底,跟觀眾說,六角恐龍其實唔易養,飼養的方法亦十分考究,希望不好亂買回來,又養死牠們。」他在短中片詳細介紹六角恐龍的習性和飼養方法,短片最後得到不少的關注,不少人感謝他令自己真正認識這種生物。

(網上圖片)
(網上圖片)

有關六角恐龍,乍聽令人誤以為是威猛野獸,但其實牠們長了可愛的外表。不像一般的兩棲類動物,牠們不會經歷變態,大部份的六角恐龍會維持幼體型態直到成熟,但也有小部份的六角恐龍會因生存環境不佳,出現變態上岸的情況,變態後的六角恐龍外表會截然不同,壽命亦會變短。牠們的原生色為黑色,喜冷,需要在清澈的水質下生活,原居墨西哥湖,視力不佳,牙齒不利,身體很柔軟,喜歡藏匿在洞穴之內,不喜歡強光,主食為紅蟲和蟲,平日配以淡水魚柳和蝦仁為小食。牠們尤得科學家喜愛,因為其的新陳代謝很快,具有強大的重生能力,於是總被拿來作為研究對象。

他的頻道名為「香港爬道」,自言自己不是要教人給動物住大屋,過奢華的生活,而是希望根據香港情況,提供一個正確而合理的飼養知識給觀眾,令動物得到合理的對待,不再因為公眾飼養知識不足而被養死。

人是最痛苦的生物 因為我們強大卻自私

片中的六角恐龍像在水中的嬰兒,牠們長了一張娃娃臉,整天在水中游來游去,永遠在微笑。他說,動物很單純,性格來去只有幾種,思想簡單,吃飽睡足,可以繁殖下一代便已經心足,於是牠們生來便很自由,沒有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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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活得坦誠,牠們不穿衣服,不介意別人看到牠的天性。牠們用身體和本能去生活,和人不同,人整天只會想著包裝自己,和內心鬥法,總是要說謊講大話。人如果活得像動物,活得太真,本能外現就會被杯葛,被討論,會犯法——我們痛苦,因為我們終生無法對自己的天性坦誠,又無法對人坦誠,唯一能誠實面對自己的時候就是夜裡躺在床上發夢的時候。」

他是個積極的悲觀主義者,自言生命到此於願足矣,回想新加坡當兵的幾年,長官教他拿真槍打仗,趁晚潛進敵軍的地方把對方殺盡,使他很年輕時知道計算危機計算,生命其實脆弱渺小,人應該活在當下。雖不能像動物永遠追隨內心天性,但他也盡量坦誠對己,跟隨內心的聲音,不讓人生留下遺憾。

「這些都是動物教我的事。」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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