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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專欄:被規劃的房間

05.07.2018

如果生命是一次長途旅行,關係也是一所旅館,房間的佈置,全經過規劃。

如果旅人的經濟狀況拮据,可以選擇青年旅舍,住在那裏的人,可以同時和多人共處,卻仍然孤獨一人。要是旅人的經濟狀況比較寬裕,可以預訂一個單人房間,安全而固定地享受不被打擾,也不會出現意外的孤獨,包圍着他的是四面牆壁,而不是任何一具溫暖而危險的肉身。

如果旅人身旁出現了無法躲避的伴侶,兩個人就可以走進一所雙人房,經濟型的、無窗的、奢華的,甚至是雙人套房。當他們在日常生活裏有了孩子,偶爾出逃到旅行的路上,便需要一個家庭房,盛載生活中時常出現的紛爭,或因安穩而出現的無聊。

許多年前,我獨自旅行,不知道該如何向旅館的前台服務員說明,我需要的房型,只能一直在旅館外的公園徘徊。不久後,W出現了,他建議我們合租一個雙人房,那麼,便能以低於單人房的房價,得到半個房間的寛裕。他的建議令我鬆了一口氣,我沒法告訴任何人,我害怕單人房間狹窄的空間以及長期沒有清洗過的地氈氣味。在那樣的房間裏,我最常做的事情,是獨自待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風景,期待某種變化突然出現。

W和我也是第一次踏進雙人房,一個新的世界,寛闊的牀鋪,雙份的水杯和牙刷,還有小沙發和茶几。即使我一個人留在房間裏,也可以看見W把他的衣服掛在我的衣服之旁互相陪伴,互相薰染彼此的氣息。

自那時開始,我不再害怕外出吃飯,不再擔心對着一盤吃不完的食物,也不再憂慮會迷路,因為,這些生活的細節,自我住進雙人房後,便成了冒險的一部分,而冒險和真正的身陷險境不同,冒險終有完結的一天,雙人房在等待我。

不過,我仍然無法確定,我信賴的是W,還是雙人房?尤其是,遷進了雙人房後,我便漸漸忘卻了,自己原來是個無法走進任何房間,也不可能一直安靜地待在一個房間裏的人。於是,我萌生了離開W的念頭,只是為了證明,我依靠着的是W,而不是房間,即使在曠野裏遇見W,我還是會跟他一起睡在星空之下。

其實,W從來沒有打算在荒野蹓躂,他的計劃是,在雙人房裏安居下來之後,便按照旅館裏的地圖,生下一至兩個小孩,順理成章地遷進家庭房,豪華套房,甚至是,總統套房。而我,恰恰對這樣的路線有着難言的恐懼,因為,當路線一旦被固定,我們便再也不是生命的旅人,而是旅館的囚徒而已。當然,這種想法不便訴諸言語。

如今我在旅館外徘徊,瀏覽着許多不同的窗子,再也沒有任何房間會讓我嚮往,也沒有一扇門會為我打開。偶爾,我會懷疑,那個不顧一切地從雙人房逃出旅館的人的勇氣從何而來,正如,我也忘掉了曾經非常逼真的恐懼。我仍然不知道自己可以住在哪裏,而我知道,我應該珍惜這樣的徬徨。

(隔周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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