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他和他的死對頭耿定向，對坐着下棋，他們手指掂起的棋子，都是那些悲苦的、被侮辱被損壞的、習慣自己被奴役的、生命的可能性那麼窄那麼短小的人們；但若是落子盡逼對方的禁區，吃掉對方的守護大將，直逼對方陷入死境，他手指下的那些人形棋子，表情就靈活起來，擠眉弄眼、想出殘忍虐待對方的點子、姦淫對方的女人、砍殺對方的肉體……
譬如那個射箭教練，僅因對那女孩求歡不成，便將之掐死，用菜刀肢解屍體，分成七袋，扔在山區。這之間還跑去女孩家人協找失蹤女孩的臉書文章下面留言：「我們大家都很擔心妳。」又或者稍早些那個台大女生，遭交友軟體認識的男友，關禁、剃光頭，用榔頭、球棒施暴，然後分屍，頭顱、軀幹、四肢大骨和屍塊，分埋在住處社區花園，之後這個有毒品前科、暴力傾向的健身教練，畏罪上吊自殺；或有丈夫殺妻後，從監視器可見，他提着那女子的頭顱，但定在大街上走着；或是22年前一起轟動社會，旅館老闆一家四口遭滅門；血案，原本成為無頭懸案，但因後來DNA技術之引進，逮到兩個兇手，其中一人在時光延展中，已成了一位知名作家；這樣的案例如今上網鍵入關鍵字「分屍」搜尋，那真是像實驗室培養皿一小碟一小碟孵化出來、顏色燦爛幻異變化的蒼蠅幼蟲：「鬧離不成桃園夫殺妻如剁豬般分屍」、「高雄音樂老師疑開性愛趴不成，遭小王徐某殺害」、「狠男為討好小三殺妻子女兒全程通話直播」、「妻殺妹水泥封屍他知情」、「上門尋人全部失聯！警關門驚見了3屍日男疑連殺父親祖母+3親友」、「逆孫鐵鎚殺3口！家屬認屍見『親人抱頭崩潰：怎麼那麼恐怖』」、「『依神明指示辦事』，母親勒殺孝順女兒」、「空姐搭車慘遭姦殺，陸網友肉搜兇手為在『轉帳備註』處罵他竟瘋轉帳給他」、「香港三名匪徒將他們殺害的女人肢解，烹煮她的肉塊，並將死者頭骨塞進一只大尺寸Hello Kitty洋娃娃之內」……
這，這，這，李贄想，這都是人們被挨擠縛纏在那麼貼近的關係之網，才會這樣瘋狂且恐怖吧？所以，人類這種東西，究竟是怎樣的魔物啊？
他太知道他的死對頭會怎麼攻訐他了：「這就是你說的『重心』！」「這些人不配你妖言惑眾說的那種自由！」
但不是這樣的，事情的真相不該這樣歪塌了邏輯，偷渡似是而非的判定。那就像火沿着紙捻燒着，那橘紅、藍色、柔弱舔着上爬的火焰，必然裹捲着一條細細的、不祥的輕煙。首先，人類為何要用那麼錯繁的網路，將那麼多的個體，縛綁在一個極小的空間裏？
我李贄就也受不了這種窒息，這種剝奪個體自由的縛綁！
當然這個系統的設計，有太多遠超出李贄（或任何單一個體）所能想像的「混沌」。首先是「明朝」這個統治皇權的繁殖，在太祖朱元璋的家族繁殖意志下，朱姓皇族後裔提領、消耗這個帝國遊戲極大比例的資源，乃至於「明朝時間」二百多年的運轉，末期朱姓子孫已繁衍至100多萬人。他們不是生產，享受錦衣玉食，造成帝國經濟極大的負擔。且單線一系列的皇帝之尊，多出廢材（話說那個斥喻他「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神宗皇帝，就是拿去別的朝代絕對排名第一的廢材，但放在「明朝」皇帝中，可能只排廢度第四或第五啊），但不可思議的，這些皇帝全是白癡或瘋子，但這個「明朝」的官僚系統，像嚴密的電腦，可以自主運轉，維繫着帝國龐大複雜體系，不爆炸或崩解，在時間的軌道中繼續着很長一段精密飛行。可想而知，李贄他所看見的「民之所苦」，就是這嚴密設計、榨擠最高利益，那些挨擠、縛綁、呻吟或優美的整排整排累疊如牆磚的上千萬農民的「活着的現場」。其後三十多年，農民軍暴動，李自成軍攻佔山西，平陽、汾陽、太原、大同，每佔一城，捕殺朱姓王式，「閉門搜捕，得千餘人，殺之海子堰，若殲羊豕」；「屠戮將盡」，山西一境，即殺掉朱性子孫一萬多人，「幾成羅剎鬼圖」。可以想像暴民們那時的「殺皇族」，已成為一種狂歡，肉體如同饑荒大地上燃燒綻放之煙花：鑄大鑊烹煮分食之；集體戳殺之；活活沉河淹溺之；在城牆上火刑供農民軍觀賞之；全族斬首之……。那些大規模屠殺但又缺乏現代性技術的場面，何其恐怖！臉如餓殍、髒污不成人形的農民，拿着刀斧石鎚，就在那種混亂、哀嚎、奔跑、求饒、或殺人者與被殺者彼此濁重喘息聲的大合奏，近距離抓着披散頭髮硬砍下頭顱，或割開白花花脂肪腹部，那些心肝腸肚爆湧出來，滿地血流讓農民的草鞋打滑，劈砍人體的臂骨或腿骨造成刀刃的挫裂……他們為什麼在那近乎性高潮的激狂中，那麼痛恨人體以它本來的形態活動着，硬要將那些養尊處優的白細臉孔砸爛，破壞成完整、讓他們成為腥臭噁心的一截手掌、一隻連脛之腳掌、一隻眼珠、一隻耳朵；或一垞腦子皺摺、女人的一只乳房、男人的一撮陽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