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藏着一座山,當山沉下來壓在肩胛骨之間,我感到自己一點一點地破裂開來,於是湧起了強烈的奔跑慾望。這並不是為了在疾馳之間把山甩掉,而是為了讓山保持山的形狀,否則,若是山泥傾瀉、火山爆發或山火一發不可收拾,身體就會不成形狀。
這是幾年前發生的事,此後,運動的渴望就在體內長出了根,成了一棵愈長愈大的樹,直至終於成了每天的規律,彷彿只要有某一天沒有好好地活動過,那座山就會從我的頂端開始崩塌。
山的崩塌,並不只是贅肉、鬆垮、堵塞、極熱或極寒,或因為相信了不真實的事而憤恨或絕望,而是,在這一切的背後,藏着的那些還不可知的甚麼。於是我需要運動,運動就是䭾着這一切,攀爬身體裏的那座幽深的山,人無法把山踏平,但可以通過重複的練習熟悉山的各種秘密路徑。
我最初到屋子附近慢跑,而且喜歡跑步一小時後四肢末端都和暖起來,汗從每個毛孔迸發,呼吸非常急速像快要窒息,又從窒息邊緣活了過來的感覺,但我不喜歡街道上的眼睛,即使那不是故意的注視而只是因為距離太近而散落到身上的目光,也有可能那只是從前在學校裏上體育課殘餘的陰影,因而在某次跑過一所中學門外,聽到一把男聲說:「跑快一點。」之後,我就決定,把運動練習留在室內。畢竟,攀爬身體裏的那座山是非常私密的事。
決定認真練習瑜伽之後,我把練習從維持了十多年的每周一次至三次的頻率,提升至每周五次,但不久後,我每天清晨醒來,就想到要把瑜伽墊打開,於是瑜伽就成了打掃和寫作之外,出現在我的每一天的日常規律。從基本的哈達瑜伽,漸漸迷醉在連串快速,可以活絡身體每一個環節的流動瑜伽(Vinyasa Yoga);想要把身體內的筋膜以至內裏的每節肌肉拉扯時,就練習八支瑜伽(Ashtanga Yoga)。
房子內除了我和貓,並沒有任何人,於是通過攀山,我和深層的自己在對話,或對抗。因為不止一次在練習時拉傷自己,於是明白,問題的所在並不是瑜伽令人容易受傷,而是當我碰到自身的邊界時,仍要勉強繼續的習性。在某個層面,艱辛和痛楚是會令人沉迷的,更準確地說,是人會迷信,在經歷了某種程度的辛勞和吃夠了苦之後,會有甘美和壯濶的風景在那裏,這讓我在警號響起的時候,也沒有停止扭曲自己的動作。
傷患已在身體裏,要做的事就是停頓和休養。在止息之中,我才想到,當初促使我去爬身體裏的山,是腦裏沒完沒了的思緒,思緒的某一部分,源自在生活裏的未完成的事——許多咬着牙齒忍住沒有說出話,沒有為自己辯護,也沒有反駁而保護自己觀點和信念的時刻;沒有推開伸過來的手,以至,幫助別人去加害自己。於是我使用拜日式增加體內血液循環,讓自己不再凍結在過去的某個時刻;做武士式的時候,我想像可以守護自己和深愛的一切;做樹式和半月式是讓腳掌在地上扎根,以至在慌亂時也可以保持平衡;平板式讓我從核心強壯自己,讓別人不可隨意侵犯我的界線;我也提醒自己要定時倒立,從另一個角度,看外面的世界,有時會發現,原來我看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