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組進來的是一對女孩,她們的旅行計畫是去廣東一個叫九江的小城,那裏保留着漁民幾百年來交易魚苗的一種叫「數魚花」古老歌謠。這種歌謠基本上是買賣雙方的漁民,用小杓邊撈那細微閃跳的小魚苗時,數數用的簡易順口溜,但因為年代久遠,又是老一輩的方言,因此成為一種神秘,有些專有名詞只有行內人才懂的切語。為什麼她倆想作這個題目呢?因為她們已經在臺南、高雄沿海漁村記錄了老一輩漁民,同樣在交易魚苗數,另一種叫「數魚栽」的計數歌謠。但這種幾近消失的老輩人口傳歌謠,是用臺語唱的。她們很好奇這兩個地方,廣東語和閩南語,數魚花和數魚栽,之間有什麼關係?她們其中一位(我不記得是哪位了)是藝術大學影像創作研究所的,她們長期用田野、記錄的這個「數魚栽」的題目,正是她的碩士論文。所以你可以說她們是頗專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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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那棟大樓和一旁另一棟較矮的大樓之間的防火巷抽菸。我剛從它的頂端搭電梯走出的大樓,整個玻璃帷幕在熾亮的日照下發出銀色的光輝,像一座巨大紀念碑那樣超現實的矗立物。一些戴黃膠盔的工人赤膊着,坐在大石階旁的一大疊一大疊硬紙殼包住的大片大理石材料上吃便當。這窄小防火巷停滿了機車,車把手上或吊着小黃鴨安全帽,或是正常一般全罩式安全帽,它們都被曬得熾燙如地心剛挖出的燧石。這些機車整體有一種受傷海豚整排趴在此的哀傷氣氛,金屬支架、引擎褶縫、排氣管、輪胎、……形成一種暗中還有灰影藏在更暗之處的,無能言說的傷害史。加上一種尿騷味。一旁那較矮建築的一樓是一間怡客咖啡。裏頭穿著白襯衫的年輕女孩,或一些較暗色T恤的男孩們,像水族館裏夢遊的魚羣,或分桌據坐,或在一種較緩慢的水光中站起行走。
我站在這兩幢大樓間的隙縫,恰是一盛夏日光照不到的陰影之處。我抽着菸,當菸燒完我就隨手將它丟到一旁一輛機車的後輪下。你稍注意這窄巷遍地都是那被踩扁、短短小小的白色菸蒂。我想:我是出了什麼問題呢?為什麼一直有種暈眩、生命力在涓涓流失的感覺?這裏再往前走一點(會經過一極舊、像要塌掉的老四樓公寓,騎樓開了一間彩券行、一家美而美早餐),那路口就是橫過的忠孝東路,但這一段恰是最沒被都更,像被時光遺棄的衰敗街景,穿過那個路口,就是審計部,那也是一幢像鬼屋的老建築了。再往下走一些,就是這個「學員行前會議」之後,我們要走去的記者會,那應是一個舊的倉庫,廢棄多年後被重新拉皮、整修,成為一個「文創園區」。據說每到假日,臺北最正的年輕馬子都不去東區了,都出現在這兒。我去過幾次,就是一些威士忌的免費品酒會(會有一些甜美的酒促小姐,大白天拿一小紙杯一小紙杯的烈酒,塞乃要你試試看);或是紙雕藝術展、火柴盒收藏展、合金或橡膠玩具超人收藏展、團名像7-11某種零食或飲料的年輕樂團、團名像某個法國新浪潮電影導演的情婦的小劇場、……總之這些老倉庫因為這些像童話繪本裏的蜻蜓,不吃不喝可以一直掀翅飛行的美麗年輕人,弄得好像當初它們被蓋成倉庫,然後被棄置幾十年,就是為了這像窖藏老酒,開封後和這二○一幾年的透明薄翼,惘惘不安、性格柔美男孩女孩身上的青春,混成一種難以言喻的醚味。
當然我沒有想那麼遠。我只是覺得頭暈、舌燥、噁心,我想着等下上去,還有幾組啊?三組還是四組?也不是說希望這一些趕快結束了,這些結束了還有別的活兒。那都是些靦腆、眼睛帶着夢幻光彩的好孩子啊。他們設定了不同的計畫,要去那些不同名字的城市、草原、小鎮、鐵道去冒險。那些地方,有些我年輕時去過了,有些則聽都沒聽過。而評審桌上還有一位旅行社帶大陸團三十年的老前輩,據說他幾乎全中國沒有一個地名沒去到過。但之前的老人們一生曾去過的地方,和後來不斷生出來的年輕人,他們將踏上的旅程,這之間又有什麼狗屁關連呢?
我能把我腦額葉中,像蟲卵寄生在海馬迴周遭的,那一小格一小格這生見過的風景,摘出來像幻燈片投影給他們看嗎?
我又踩熄了一根燒得極短的菸屁股,覺得耳朵裏說不出的刺癢,便用小指去摳,摳出一小根極細的鐵絲。
該死的。我說。
這時,一個老頭站在我前方的暗影裏,之前那裏沒半個人啊。他就像從地底裂開個洞鑽出來一樣。
這老頭說:「大聖,小神接駕來遲。恕罪恕罪!」是土地。我認得他。他們全長一個模樣。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