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被問過嗎?「你係咪聽緊我講嘢啊?」
中文字的造字原則有六項,會意為其一,而「聽」字正是一個好例子。寫「聽」字時,先寫「耳」,後以「一」、「心」作結,意味著除了打開耳朵,還要一心一意,才是真正的「聽」。我們都擁有一雙耳朵,但有多少人能做到真正的用心聆聽?
過去三年多的疫情時期,那片僅數毫米的口罩阻隔了病毒,但服務無家者的社工吳兆康阿Deep說,「我覺得真正最大的病毒,是人和人之間無法溝通,或者是即使溝通,也永遠到不了弱勢的人那裏」。
投身社工行列十五個年頭的阿Deep,近年才轉到無家者的範疇。對着這羣背景不同,各有前因的無家者,Deep坦言需更費心神聆聽。他付出了的耐心,得到的回報是,無家者信賴和深情剖白。可是,世上沒有人是天生完美的聆聽者,Deep也曾遇過挫折,也曾上過沉重的一課。
萍水相逢 獲得信任 是一種幸運
Deep工作的機構近來在拓展新的外展服務,以流動運動課的形式,接觸更多無家者。這天,Deep邀請他的社工朋友Jade參與義工服務,協助帶領伸展活動。因為經歷不同,兩人各自帶着不同心情步向目的地。
「我們接着在裏面交流是輕鬆的,你往後的角色都是這樣,我不會限制你怎樣做。」Deep說。
「不過,開初要先聊天,因為要他們在街上做運動不容易,始終他們再深層些,更收起自己。有些可能你已認識,應該會較容易接觸。」Jade說。
「其實,不太認識,有些都是新的。」Deep說。
「你曾到訪通州街公園嗎?」Deep問。
「沒有。」Jade答。
「我想對你來説都會震撼,這個區域最難處理,我們自然些就可以。」Deep說。
踏進通州街公園,二人準備拐彎前往無家者聚居的地點,Jade略顯猶豫,「不知道能否engage街友(跟街友建立關係)」。「不用擔心,能否engage(建立關係)都是恆常工作的一部分。」Deep說。
早上十一時,天晴有雲,空氣卻彌漫着翳悶。時值冬季,冷峰將至未至,天氣反而特別悶熱。通州街公園内,人煙稀少,公園左右通道都放滿了一個個露營帳幕。那些纖薄尼龍製、長闊高約200乘200乘130厘米的「金字塔」,就是無家者的「家」。有人坐在「家」門外發呆,有人坐在「家」裏半開着帳幕的「門」乘涼。
「早晨,早晨。」Deep一如既往,熟悉地向周遭的街坊打招呼。跟數位街坊聊天後,阿Deep逕自走向其中一人。
「早晨阿傑,這是我們義工朋友。」Deep探頭朝帳幕裏邊說。Jade馬上接口說:「你好第一次來,多多指教!」
「剛剛說跟你做個檢查,你現在可以嗎?」Deep說。阿傑搖了搖頭:「很累啊!」Deep仍然哄着讓阿傑,想幫他量度血壓。阿傑說了聲「稍等」,他得先穿上褲子。趁這個空檔,Deep也不閒着,馬上給一旁另一位無家者檢查心跳。
半晌,阿傑從帳幕伸頭出外,Deep上前說:「怎樣啊雙腿,還好嗎?」阿傑說:「很痛。」Deep說:「我們先幫你處理一下雙腿,接着便可以直接去社區中心。」Deep從袋中取出數張紙張,告訴阿傑他的身份證已經辦妥,可以替他安排住宿。阿傑遲疑:「但是,我有吸毒,你都知道。」Deep說:「謝謝你告訴我你有吸毒,但我未能理解,為甚麼那就不可以幫你,你只是被毒品這個問題影響。」
「現時正在用哪款藥物?」「白粉。」「吃白粉很長時間嗎?」「都一段時間了。」「有使用美沙酮協助緩解毒癮嗎?」「有,但是不行。我的腳現在都腫了。」「有時用來止痛吧?」「是。」
阿傑接着緩緩地說:「我淪落至今,真的很淒慘,錢包都被偷掉,甚麼都沒有,跟乞丐真的沒有分別。過去十多二十年我太沒用了,除了沒有犯法,其實都是在負累家庭和社會。」
「你曾經可以不吃毒品,是嗎?」「是。」
「你願意說一件你從前做過一件很好的事嗎?」
「我曾在教會當同工。」
「這個我都未試過。」
Deep繼續說:「其實很難叫你不在乎現實中其他人怎樣看,但是你要有信心,我們總會有人理解你,所以我們先嘗試踏出一步,好嗎?」阿傑連連點頭,Deep拍了拍他的肩膊。
一個點頭,一個拍肩。這些頻繁出現的動作,好像增添了周圍一點暖意。兩人聊了約十五分鐘,阿傑問,可否去喝美沙酮,Deep說可以,又說會等他回來,不見不散。阿傑說,現在要喝五十五度(按:根據衞生防護中心資料,每天服用低於60毫克屬於較低劑量,而一般情況服用高劑量的代用治療效果較佳)。
Deep說今天有些幸運,因為很少在現場看見有如此積極意向,願意立刻跟他走的街友。「他的分享都十分震撼,他直接說他在吸毒,問能否入住宿舍,這個說法即是他曾經被拒絕。主流聲音都說,努力便可換來溫飽,努力便有地方居住,是否真的如此?每位無家者都有他的故事,造成他們每位今天狀態的原因都不同。我會說這是社會責任,多於個人責任。這是我的堅持的。」
白粉害人 但人未必要放棄 「渣滓」不一定要認命
探訪活動尾聲,筆者邀請Deep與Jade到一旁訪問有關今天的經歷與心情,二人動容表達,不過他們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因為阿傑一直在等候他們。我們趕快對談了一會兒後,Deep便爽快利落地拿起袋子,走向阿傑,並問道「吃了美沙酮了嗎?」,阿傑點頭,然後便起程,步行到約十五分鐘路程、Deep工作機構的社區中心。
甫踏出通州街公園,阿傑便說:「有些事我要慢慢跟你分享,才能跟你說出我的人生、感受。」Deep說:「當然。」說罷,放慢了腳步,並彎下脖子,側耳聆聽阿傑娓娓道出其心聲。
「真的是害人害物,害人不淺,製造這東西的人。我被白粉,被它的魔力吸引得很要緊。這東西,令我們這些人的自信心遭磨蝕,一點自信心也沒有,令我們意志消沈,覺得自己是社會渣滓。」
有腳疾的阿傑,在往社區中心的路上,拐着腿,一下一下的走路,即便如此,阿傑仍一直跟Deep說他的故事。「所以前天晚上我才再立志信主,因為我真的沒有能力,我甚麼能力都沒有。起初二十多歲,我很快能放下毒品,三十歲,很快我又放下它,但是現在我敵不過它。剛才跟你聊天,我很少看着你的雙眼,很少。」,Deep聞言笑道:「原來你也知道。」阿傑說這是因為服食白粉的人自卑,習慣了這樣。
「現在我們放眼將來。」Deep說。「我就是未曾勝利,所以我才很氣餒。」阿傑說。
「但是你記得你曾經做過教會同工,你想過方法去改變。我們再找方法,我們一起努力,好嗎?」Deep說。
「好的……我不想欺騙你們。」阿傑說。
Deep一直留意着阿傑的眼神。Deep後來說:「他的眼神,讓我看到他想改變,從對話中,我聽到他只是欠缺一個機會,他都希望再嘗試。」不少無家者表達能力較弱,內心已牆起高牆,能夠跟他們真誠交流和溝通,Deep坦言,機會雖然有如一個針孔那麼細小,但只要不放棄,不斷堅持,便能穿過,透過鼓舞,令他們重新振作,「他們都有『起』的時候」。
過往趾高氣揚盼當救世主 今日虛心聆聽與街坊同行
作為社工,能夠與街坊同行,易地而處很重要,還要擁有無比耐性。Deep卻說,過往的他並非如此。入行十五年的他說,當初入行,較為自我。「我那時有點偏向覺得自己厲害,好像救世主,年輕而且熱血,覺得出來就可以幫助人,可以整頓社會」。
雄心壯志,往往事與願違,以至碰到一鼻子灰。Deep曾帶着那份衝勁,可是,在大學畢業後工作的第三年,他遇上人生很大的挫折。
那時,Deep從事外展工作,對象是年輕人。突然,有一位跟他關係要好的年輕人,自殺死了。過身前一天Deep還在跟他聊天,發現他有所改變,人生慢慢走向正途,還暗自為他感到高興。「當時的他,已經再沒有跟隨黑社會,也沒有用藥,但是他最後還是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如果只計脫離黑社會和毒品,那位年輕人是「成功的個案」,然而,對Deep來說,「這是很大的衝擊,我不停思考,究竟甚麼是成功個案?這當中有沒有一些事,我其實遺漏了,沒有好好處理?」
事件發生後,Deep協助年輕人的家屬走過那段悲傷的日子,同時,他也是受到重創的人,一年時間沉澱,愧疚之心依然籠罩着整個人。「那時候人內心真的很不舒服,哭了一會,然後決定跟家屬一起去渡過這件事。」
「剛才你問我的時候,那年輕人的樣子,還在我腦海裏。」Deep眼神遲緩地逐字逐句說出來,接着哽咽着說:「我覺得,自己辜負了那個年輕人。」
這份遺憾,讓Deep反覆思考,他以前信奉的東西,慢慢有了極大改變。
「那一次後,我變得較為多元,對人的要求,再沒有以前那麼高,我對個案真的沒有那麼高要求。我會更深入傾聽他們的內心,他們的轉變,可能不及從前般迅速,但是我會跟他交流得深入些,會想知道他家裏的狀態、內心的追求、價值、強項、希望和夢想。」
「這樣我才對得起那位年輕人。」
無家者十年升2.6倍 冀市民政府多點聆聽無家者的聲音
成為無家者的原因各有不同。根據2022年,社會福利署的登記露宿者人數超過一千五百人,十年内上升2.6倍,情況令人關注。
Deep於2021年,從大機構轉到這間小型、專服務無家者的非政府資助機構同路舍。他說疫情期間,接收無家者的轉介個案,較疫情前增加四成半,現時服務的個案大多為五十歲以上中年至老年人士。在通州街公園這天接觸的無家者,大部分亦是屬於這個羣組。
首次來當無家者服務的義工Jade,正職本是服務精神復原人士的社工,但她還是第一次來到通州街公園,帶領伸展活動,她說其實開初都有些害怕,例如可能怕髒,但是他們其實比想像中乾淨。
Jade建議無家者離開帳幕或床褥,跟隨她到公園中間空地拉筋,期間,她一直循循善誘地跟他們聊天,細心詢問他們的健康和近況。對於無家者很快便願意跟她說話,Jade感到驚訝,「我很快已經感受到他們那種愛」。
「他們在街上睡,很多事都不理會,所有事情都坦蕩地給人看,但是,社會上是否真的有人關心他,或者跟他建立關係,熟絡起來?」Jade問。
安居樂業是不少人的目標,包括無家者。今天他們流浪街頭,每個人背後都有故事。
Deep認為,社會上最弱勢的這一羣人,最需要的是被聆聽。
「大家現在看到他們在街上,無家的狀態,或者你行近些去看,多看一會兒,多問候兩句,你一定會理解多些,朋友都是這樣,對嗎?放下不同的包袱,聆聽他所說,雖然或許會有些前言不對後語,但是他在起初還無法這麼坦白聊天,都屬正常吧? 那麼,大家就慢慢建立。那是疲倦的、困難的,成功率不高,但還是有可能的。」
聆聽,可能是解決問題最重要的一步。除市民外,Deep更希望政府能聆聽無家者的聲音。他認為,現時政府對待無家者,奉行的就是一個「零友善政策」,公園內的椅子都加裝了欄杆以防他們躺在那裏,當局清場時也沒有尊重無家者的家當。他批評政府商議相關議題時,並沒有詢問無家者,聆聽他們所想所需,給予他們一些合適的支援。
當社會談及無家者時,總認為他們需要被救助,但Deep強調,他們每一位其實都有他「shine(光輝)」的一面,各有所長,關鍵在於是否有適切的協助,讓他們重新找回生命價值。「我覺得他們真的不是在等候一個救世主,他們等的,只是一個機會,一件可以串連生命、令他覺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