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蟹爪狀瞬生瞬逝的光燄,同時周邊如梵谷的《星空》那樣,上千個小光點懸浮着,並不與那大朵蠔蟹蘭般的光之銀花同時消失,同時從地面仍朝上冉冉追送上一粒一粒紫如電、紅如蠟梅、黃如蒸栗、藍如海空的湯圓意象的較大、較緩光球。草地上所有小孩的臉,都被夜空上炸開的昂貴煙光給照亮。
這片河濱草地,除了他們這一羣,三家的父母、小孩,另外至少各自聚落着七八羣只見黑影放炮之人,各自展示各自帶來的「軍火」。也有一羣像迌仔的,一旁停放着他們違規騎進堤外的改裝摩托車、他們燃放的炮仗很像動漫概念的「降龍十八掌」,那不知是把蜂炮的火藥怎麼設計,調的更密集,點燃後一陣連續爆響,煙硝瀰漫,但真的有種,有一條火龍刷地怒吼,閃竄飛天的暴力感。
孩子們吶吶稱嘆,十分羨慕:「啊,那一定很貴。」
確實比起他們這一大紙箱(是俗仔網路訂購,人家配好的一箱二千七)的小支沖天炮啦、小盒蜂炮啦、勝利之花啦、龍吐珠啦、蝴蝶炮啦、仙女棒啦……唉,那幾個不同掛的人家,那些流氓,帶來的,簡直就像是國慶煙火等級的,也許就是從兵工廠偷出來的,那種武俠小說頂尖高手出掌,才有的啥「萬佛朝宗」、「亢龍有悔」、「霹靂混元」、「烈燄橫空」、「八荒六合掌」、「三花聚頂」、「斗轉星移」……那般漫天燦爛的奇景。不過這時,或是心理安慰作用,我會想起一位頗尊敬的愛護動物友人,憤責這種年節往天空狂轟濫炸的行為,她說這造成很大領域鳥兒的驚嚇、受傷、摔落、甚至死亡。在鳥類來看(不論是麻雀、鴿子、白頭翁、各種雀科),每年人類過年這幾天,無疑像我們看新聞美軍轟炸伊拉克或叙利亞,那種毀天滅地,學校醫院民居無差別全被炸成瓦礫的恐怖降臨。
不過孩子們笑得很開心就是了。我們這三家人:我、老興、俗辣,各自的妻兒們。我們三個是高中同學,性格、人生際遇完全不同。俗仔混得最好,現是清大EMBA總裁班的教授,常跑北京、上海、深圳跟那些土豪老闆,開課講管理學,據說鐘點費高得嚇死人。老興是我們裏頭最聰明的(從年輕時就如此),但後來也是最不得志的,他研究所念材料工程,二十七八歲的趕着大陸改革開放,台商大舉進深圳、珠海、東莞設大廠,當時領雙薪在東莞一間寶成替Nike代工的鞋廠當副廠長,手下兩千女工,從安徽、四川、江西、湖南、廣東各農村如蟻流湧進沿海城市,月領二百人民幣的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們。後來他娶了江西姑娘雪花,是自由戀愛。但這老哥胸懷大志,看不起那台商家族董事長、總經理,其實都是同家族的甥舅姑嫂、大房二房,鬥得你死我活,而且對些中國女工極度剝削、不當人看。後來辭職回到台灣,在鶯歌陶瓷廠當工程師。其實那時還是大有可為,當時賈伯斯尚未死,蘋果、三星、HTC都在爭奪那想像的智慧手機,內部某些及關鍵的防熱零件,那得是陶瓷的,或是某種材料塗劑。這些原本格局極小的陶瓷廠,突然屁顛顛尾巴翹起來,人人密搶奪那「傳說中的實驗室配方」,但其實就是充滿創意和才華的老興研發出來的,不過命運多蹇,逃不掉被低俗狡猾的老闆、老闆的老婆、女兒女婿、養子……又是網絡混亂的家族鬥爭,各種偷拐搶騙手段,總之最後他竟落個無業在家,江西妻子雪花去大潤發站收銀台月入兩萬養家的境遇。有一段時間他沉迷於精算大樂透的機率,據他說是非常精密、理性的推算,當時把大筆錢全賭下去了,但這事背後像是有隻機靈鬼在動手腳,總是不可能的滑開他鎖死的那幾個號碼,就硬生生不開明明他算出,該是他的特獎。
在這煙焰蔽天,整個夜空被光之龍、光之鳥羣、光之魚族、光之星空畫、光之瘋狂炸射、亂竄、焚燒,下方的孩子們,都無比純真、無邪。但這其中有個胖女孩,是老興的小女兒,從小寵縱,聰敏鬼靈,但不知如何被餵成非常胖的孩子,胖到眼睛瞇的非常小,或許在幼稚園、小學都受到同學的集體霸凌,所以個性有一種和印象中少女不同的,向這些年綜藝節目某種類型肥女諧星,故意以醜、粗鄙、攻擊他人,引起注意。我的兩個兒子私下叫他「小洋葱」,雖然我訓斥禁止,但因這些大孩子愛譬如在打撲克牌時,她會故意衝進房裏,把牌踢亂。俗仔的兩個女兒,都是美少女(我心裏甚且偷偷希望她們姊妹和我兩兒子,這般青梅竹馬,會否培養出感情),表現得落落大方,俗仔的兒子叫偉元,是個溫厚孩子,所以通常就是老興的大兒子,大女兒,外加我兩個兒子,無致的斥責這破壞王。
我很難描述那種細微的,裝作沒有在觀察的觀察。事實上,當我這麼和老興在放炮年輕人的外圈,也就是這河濱公園原本一溜冰場的圓弧圍欄邊聊天,我注意到那胖女孩拿着點沖天炮引信的香,香頭的那一小粒火頭,她好像都故意朝着其他孩子的臉劃去,甚至故意把那種會噴出強燄花火的小型煙火,故意丟進其他人專注點炮的圈子內。我幾度似乎都以為那看似天真的胡鬧,但那鎂粉混硫磺的高燃火燄,會某一瞬就灼傷俗仔其中一個女兒,把她們漂亮的臉毀容,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這種不安逐漸加大,我幾度想出面制止她(至少讓她意識到,有個大人在盯着她看她一舉一動。但她似乎更得意,更故意做這些危險舉動。但老興似乎都視若無睹,好像還蠻讚賞他這個小女兒,如此鬼靈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