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會遇到一種事。對我來說,那種事情,雖然人物和情節不同,卻有着相近的性質,由於多年來重複地發生,令我確信,必定是我的體質吸引了這樣的事,甚至,創造了它,目的就是為了令我從中學會某個關鍵的課題。
那年,在新加坡,我以駐校作家的身份主講一個講座,另外的三名講者皆是男性。主持人介紹我們時,稱呼三名男性講者為「老師」,而我則被喚作「女士」。在那三小時之內,好像並沒有人感到有任何問題,在問答環節,聽眾提出問題時也跟隨着主持人的稱呼,把男生稱為「老師」,稱我為「女士」。講座結束之前,主持人頒發紀念品,則按着年齡長幼依次派發。最初,站在主持人身旁的我,沒有弄懂這是個充滿階級和性別意味的儀式,不知就裏伸手去接,被他嚴正地厲了一眼。
事情發生的當下,有過多的感受和想法湧現,那種快要爆炸的感覺,切換成一個「危險」的指令,使身體和心都在剎那間凝固了。於是,我的臉上依舊保持微笑,說出與這件事無關的溫和的話,應該會出現的真實反應卻被壓在某個牢籠裏,一直在滯後,直至到了太久之後。或許這是在孩提時期已學會的對「危險」事情的自我保護方法,也有可能是長久以來,寫小說給我的訓練──離開這個第一人稱的「我」,成為一種更高更客觀的也更遙遠的存在,作者和叙事者之間要保持一種必要的距離。小說寫作的方法,在某個層面,也是敏感者的生存方法。
在日常生活裏,所謂的公平,本來就有着複雜而多樣的標準,因此,當人們感到委屈的時候,他首先應該檢查一遍那是否源自過於巨大且充滿尖角的自我。當我站在叙事者的位置,我所關心的是,那個肩膀總是弓起來的主持人有着怎樣的背景和經歷,他如何看待,在生活裏所遇到的每一位女性。他會不會認為,無論女人建立了什麼,女人還只是女人而已,夠不着更高的位置。他會不會認為在現代社會裏,許多麻煩的女人在談平權在爭取更多,動搖了他可以享有的種種好處。叙事者的我也看到了,這個第一稱的「我」本來就缺乏了讓某種必要的衝突發生的勇氣,禮貌其實只是在隱藏怯弱。
當我想到這些事情,就會感到思想是一條河,我一直在等待它變得清晰,以便看到躺在河牀的東西,可是河流仍然因為憤怒而渾濁着。我想到那令我一直不解的句子──「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右臉,也給他打你的左臉」,這句話充滿着同等愚昧和睿智。
在觀賞那條渾濁河流的時候,我知道,肉身難得,只有通過這具人身,才能成為一個女子,才能經歷種種磨難和懷疑,而且嚐到被打了一邊臉之後,不知該如何去對待另一邊臉的矛盾。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