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初了,森林深處傳來寒蟬婉轉響亮的鳴叫,彷彿不斷地在叮嚀,要快加緊工作,再過不久,天氣就要變涼了。
我肩背擔着重達二十公斤的沙袋,一步一步走在蓊鬱的森林裏。時而停下腳步歇息、擦汗,仰望周遭林木。等喘口氣,再負重起身,繼續邁開腳步。寒蟬的聲音我當場聽得清楚,相信志工們也一定能如時完成搬運的工作。
我也暗自估忖,再背完這包,還可跑一趟。身子雖疲累不堪,心裏卻充滿踏實的愉快。迎面有位年輕女孩走下來,雖不相識,卻笑盈盈地跟我打招呼。我伸出手,舉出五根指頭探問,她微笑的點頭。
乍看身形瘦弱的她,竟然要下去搬運第五趟。我正在驚嘆,林家草厝的阿公也在前頭現身。兩個兄弟一前一後,扛得比大家都還要吃重。他們在此山路來去,少說有六七十年。山友多以背包肩負,他們使用的是相思樹製作的傳統柴架。我們若用此傳統而古老的工具,絕無法背得比他們吃重。他們應該也跟我一樣,都是第四回。
林家草厝位於猴山岳下山腹的高地,百年來植茶種稻為生,只有幾條山路,並無水泥公路連結。除了用腳,任何車輛都抵達不了。阿公們仍堅持住在一間百年草厝,雖有電力,但還是使用山泉水。灶房煮飯也多以當地木柴,偶爾才有山友幫忙,扛瓦斯桶上山。
去年十月,我和數位志工因此緣份,幫忙阿公修建茅草屋,感情愈加融洽。阿公原本三兄弟一起種茶。年初時,大哥因一場感冒病逝,無緣看到我們幫忙修繕的草厝。有此遺憾後,經過幾回討論,大家才有定論。
林家海拔高達四百公尺,冬天較為寒冷,或許該蓋一間浴室,安裝熱水器和浴缸,讓老人家可以泡澡,洗得舒服,才能永保康健。由於花錢都難雇到搬運工,山友再度發起志工活動,邀集熱愛山林和自然的朋友,一起搬運砂石上山。
活動那天,來了七十多名志工,多數為熱愛自然的山友。前一天,一輛小卡車先運砂石、碎石和水泥上來。在登山口,堆了約三點五公噸的建材。
初看到時,我不免心涼半截。兩座堆如小丘的砂石,若無大量人力,恐怕難以一天完成。志工們要搬運的砂石,都要有用沙袋先包裝,再繫妥綁緊。多數人一次上山只能背負一到兩個。從登山口到林家草厝,山路起伏不大,只有三四陡坡,有些挑戰。若不休息,肩着沙包一直走,約莫要四十分。
第一回,我扛三包砂石,加起來約莫三十公斤,走到一半就氣喘噓噓,只好分一包給山友。第二趟背兩包,勉強撐過去。第三趟和第四趟,每包都換成二十公斤左右。從早上到下午,上下來去,共四趟。算一算,彷彿背了二十五公斤重,走了近八公里的山路。
累嗎?或許事後,腰背有些酸痛,但多數時間,獨自背負着沉重的砂石,走在隱密的森林,一點也無沉重之感。以前一邊走路,總是專注於觀察自然。這次專心走路,努力扛負沙包。反而希望各種森林的聲音接近,如美好樂曲的陪伴。
葱蘢的森林除了寒蟬的叫聲,還有五色鳥和松鼠的聲音,不斷傳自林冠。但有時靜寂的一點都沒聲響,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喘氣聲迴盪森林。陽光、陰影紛紛調和着濃郁的森林氣息,彷彿打出一盤養生之氣,讓你緩慢地吸吮。
我已許久未在北部森林徜徉,如今以志工之名勞動服務,回饋這個長年來去的山區,每一步都踩得很踏實,有着回到家園的喜悅。中途再次經過一處熟稔的山谷,數百株山蘇花垂掛在蒼老的樹幹,那兒是整座山最幽森潮濕的翠綠森林。進入林家草厝前,最迷人的路段,當在此段路的林氣迷濛。陽光照進幽黯的空間,交織成璀璨的樹影。
終於抵達茅草屋。卸下第四包沙袋後,我走到後頭的茶寮探看。林家阿婆和兒子正在忙着準備割稻飯,意欲款待熱心幫忙的志工。後來,大家沿着院埕的泥土就坐。我描述了,接觸林家的經過。同時把近年來在森林搭蓋草厝,學習農事,認識稻作和採摘茶葉的心得,跟大家分享。
從去年十月起,在深坑炮子崙,我們發起一系列志工活動,這一回算是第七次。每次都是透過臉書的召集,一起完成跟自己利害毫無相關的公益事情。今天的砂石搬運,不只是在為林家草厝的阿公,獲取更好的生活環境,其實也在為台北盆地的郊野,爭取一塊綠色家園的永續維護。
每一包砂石的上山,都是一番心意,都在隱隱創造一絲美好的可能。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