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時代結束了。」——這樣的一句話說出來實在悲哀。
說的其實是位於太子的書店「閱讀時代」。店主Eric曾經開玩笑,說書店改錯名,因為假如有天書店結業,說起來就像「一個閱讀時代的結束」,唔太老黎。而這樣的玩笑竟然在今年成真,最後營業日還要是四月一日愚人節。四月風鈴木依然燦爛,周六下午,樓下花墟如常擠擁喧鬧,樓上Eric如常開店,靜靜地坐在工作枱後方,這日到訪的人卻比平常多,為了買書,也為見一面,說一句加油保重,趕在這個閱讀時代的最後一天。
花墟書店的告別式
得知「閱讀時代」結業時,就匆匆聯絡上Eric,畢竟已到最後營業日,情狀無法重演,所以約好在書店和他訪談。這日我跟着Eric坐在收銀桌後方,用最後一天的下午,回首兩年多的來時路。
結業的原因是Eric決定重回正職工作。但他說,宣布結業後,個個都問,係咪移民?也難怪的,在這個離散年代不時就傳來移民結業的消息。他笑言,早知應該寫明「不是移民」,便毋須不停回答同一條問題。
所謂離散時代,集體也好個人也罷,道別的場合多了,說是習慣也許無奈亦不足為奇。不過與一間書店道別的方式或許不一樣。例如位於花墟的閱讀時代,與花相關似乎少不免。這日正午就有讀者上來,遞了一個紙袋給Eric,裏面載着三個小盆栽。Eric感激地接過禮物,笑言擔心不懂得怎麼照顧,「這裏剛開張時窗邊也擺過一張枱,放些植物來種,但後來發現好像不太適合,可能陽光不夠,通風差一點。」
還有一個與花相關、很可愛的告別式。有位綁馬尾的女讀者推門而入,跟Eric打過招呼後,便雀躍地拿出一本封面貼上花花貼紙的《根莖葉花》——是由閱讀時代策劃出版、書寫花墟為主題的作品。「嘩,整到咁靚。」Eric沒想過會這樣裝飾,面露驚喜。「所以我專登嚟打卡,仲買咗嘢飲俾你。老闆加油呀!」她遞過飲品後,自在地走向窗邊,把書擺在陽光灑落的木書架上,拿出手機趁着此時此地拍下最後一張留念。
原來她是附近的街坊,從事學界,也是閱讀時代第一屆讀書會的代表,慢慢地成為熟客朋友。見證書店從開張到結束,她嘆言相當欷歔,「我都知道做書店很困難。我去獨立書店,有時買了很多書,就算題材很好,亦消化不到太多。但又覺得買書是支持他們,結果成屋都係書。」她說,支持獨立營運是行使自己的選擇權,「有些書在外面不是沒有賣,但我覺得獨立書店背後的理念都是想有個空間。如果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都想支持到這些朋友。我覺得現時開書店的人,都真係好癲,還有跟文字有關的工作,今時今日都不容易做。」她和Eric因書店結識,形容對方是個感染力很高的人,「他一定會在其他方面感染到其他人的。他們這些開書店的人都很有使命感,有強大的心臟!」
開業以來最好生意的一天
誠然,要支持書店的直接做法就是買書。這日來書店的讀者人數,確實比過往我每次到訪時的多。待上一整個下午,由於我坐在接近店門的位置,讀者進進出出之際,自然地跟着打招呼和講拜拜,Eric笑說我好像串演起客席店員。除了人流多,讀者在書店逗留時間也很長。他們或俯身或佇立,視線遊走在書架上,檢閱書脊文字,間中取下書來試讀幾頁。雖說人多卻依然很安靜,反而是我們的談話聲更明顯,有時也忍不住壓低聲量,怕打擾如此寧靜的閱讀時光。一天下來,買書的人很多,錢箱反覆開合的咔聲也彷彿顯得響亮。Eric每次都雙手把書遞向讀者並帶一句「多謝你」。
今日的營業額會不會是兩年來的高峰?我笑問。「絕對是,開業以來最好生意。如果最後一天都沒有生意的話,咁好失敗喎。」他還說,如果日日都係咁,就發咗達,可以全職做。這幾句聽起來好笑又無奈,也許正正道出書店經營之難。
有位客人買書時表示自己剛剛才知道今日結業,笑說趕上尾班車。Eric說,換個角度來說,都算好事,「好過執咗之後,先知呢度有間書店。」關於結業的決定,他坦言很現實,做得不好便會被淘汰,像商業上不成功,都是必須面對的問題,「即使勉強做到收支平衡,但都不是真的能持續做下去的狀況。」他回想起,最難捱的時間可能都過了。「剛開始做書店時,坐在這裏一整天,但真的沒有一個人上來。真係幾難頂。」那段日子他不斷苦苦思索沒人流的理由,是否哪裏做不好,「但其實不會有答案的,因為不會有一個人能被我問或者證實甚麼。後來可以說習慣了,或者接受了,有種種原因,例如下雨天就不會有人來。」
如果以閱讀時代的經驗為例,周一至周日的營業時間由下午一點到八點,據Eric的觀察,周末下午人流較多,平日則冷清,「除非開在旺角西洋菜街的位置,可能晚上會多一些人。否則延長晚上營業時間也可能白做。」即使開書店不為賺錢,收支問題始終是不能迴避的壓力,Eric 說:「真的有一個在跑數的感覺……會不會為了交今個月的租金而做一些不想做的事?不過,我回想,真的沒辦過一些跟書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但即使做選書都是難搞的,因為有些人會認為你是否把不要的死貨轉給客人?我的底線是不會隨便抱着一個清書的心態。」
如今來到最後一天,書店內幾個靠牆的大型書櫃依然放滿排列整齊的書,雖然陸續有不少讀者幾本幾本地付款,但仍有很多香港文學,社科書,到大量主打的歷史專書都厚重地靜待架上。Eric說,如果清不完的話,看看會不會有其他書店接手,或者二手賣出去吧。「有時就算一間書店做得很好,選書各樣都好,其實最後那些讀者不買書,都未必因為書店的問題,有很多因素,例如屋企都冇位擺書。」這天正正有客人說起,自己租了個倉用來放書,結果他發現,去倉庫取書還比去公共圖書館更遠,甚至有本書找不到,還是要跑到圖書館借。聽着也覺好笑,像是某種香港地生活才有的笑話。
書店的文化包袱
我身邊認識的不同文友、出版人,書業工作者,不少人都對閱讀時代讚不絕口,用心的選書和活動,還有Eric的認真。當書店宣布結業時,許多人都惋惜不捨。他聞言,說:「如果有些朋友對這間書店的評價不錯,會否因為我們反正都不賺錢,沒有顧慮那麼多方面的事。但其實這不是很健康。直接講,其實書店會有包袱。」
Eric指,有時人們討論書店商業化,是可以理解的,例如有些人不贊成書店搞收費活動,或者其他一些本質上增加收入的方法。「當然,我認同書店這個文化事業,應該不止是賺錢,而是有更深層次的東西。但很多時候,書店面對一個問題,就係要交租㗎嘛。很多時候,困局都在這裏。」過往他免費或收費活動都辦過,在書店的角度,他坦言免費活動總會出現報名後放飛機的情況,倒是另一番挫敗感。
閱讀時代辦過不少活動,但有一件Eric很想做的事,至今依然沒有實現,就是開寫作班。「好像說得很遠大……但我覺得可以在書店培養一些未來的作者,希望寫作班能做到這個效果。但這個是比較難的。」話雖如此,閱讀時代過去的確支持了很多本地作者和藝文創作人。就像這天,曾經在這裏做活動、寄賣書的作者特地上來與Eric道別。有人在作品上簽名,送給Eric表示感謝;也有人買了糕餅上來和我們分享(包括以客串店員身份的我)。雖然Eric予人感覺腼腆,但每當收到這些心意、禮物,還是掩不住驚喜的反應。
詩人李顥謙也趁最後一天來找Eric。他一直有幫襯買書,也合作做過讀書會,例如構思以新詩為主題的活動。Eric說,好像感覺真的連結到一些看詩、寫詩的社羣。在李顥謙眼中,他認為閱讀時代是一間低調地真誠做事的書店。「它很用心去選書、搞活動,卻從不會用一些廉價方法去爭取關注,默默地去做自己的事,就算不容易也很願意去幫助其他人。始終香港有很多不同類型的作者出書,很難在大型書店出現,而獨立書店在推廣和連結上都用心得多,更加願意與作者溝通,推廣作者,互相建立羣體的關係。尤其是文學作者,可以有空間去做自己作品或者文學活動推廣。有時靠每一間獨立書店去補位,令作者不會覺得孤獨。」他回想起,當初Eric主動聯絡他和朋友合作舉辦一些新詩的活動,甚至願意給出幾個月時間,感到難以置信。「在這間書店,或者店主Eric身上,我看到的是,默默做一些你認為正確、重要的事是需要一種堅持。他未必是看到有很大回報,但都會繼續去做。這就是一種很純粹的做人處事,無論是在文藝,或在香港繼續寫作也好,都是一個很簡單但很重要的態度。」
閱讀的時代卻未會結束
結業在即,Eric最近在想,不一定是一間書店才能做到書店的事情,「比如『半杯寮』也在辦讀書會,辦得很好,找到李智良,我也想去參加,哈哈,我也想找他幫我搞活動。其實是可以做得比書店好,我不是說完全不需要書店,但有些東西可以分散,換成第二種的形式。」他坦言預視到未來一、兩年後,不可能每一間新獨立書店都繼續營運,首先還是租金問題,而且本身書店已經難做。
「就算你做得很好,可能做了一、兩年,其實背後是店主燃燒自己的生命,出200%力,這是不可能長期持續。」Eric指,像界限書店的Minami、獵人書店的文萱都很厲害,持續做不同主題的選書、或者開直播,需要很大的行動力。他悄悄補一句:「至於我,做不完東西,就選擇睡覺。」我也悄悄地附和,對呀,態度正確,反正沒有做得完的事。坐在收銀桌後方的我們,幸好這樣的對話沒有破壞書店的寧靜。
有個應屆文憑試考生來買了幾本歷史書,說自己是歷史迷,這裏有很多特別歷史事件專書,常常上來買書,像剛好看到《新西班牙征服史》一書,他就覺得這段歷史十分震撼。聊到結業,他說不捨得,少了買歷史書的渠道,又問Eric會否再開書店。我也順勢問這位學生會不會想自己開書店,年紀輕輕的他卻有種老成口脗:「成本太高了,還有城市環境影響,唉,我就不會開。」Eric笑說,你過多幾年後再開吧。
假如認真來說,作為過來人,會否還鼓勵別人開書店?Eric說,冇所謂㗎,鍾意就開。「如果有人問我,我會叫他們想想,如果賣書的收入賺不到錢的話有甚麼方法?讓他們早點考慮這方面。如果他要燃燒自己的金錢或者生命,我不是說阻止,但是要有心理準備。」我從Eric和其他書店店主的分享,也不難歸納出所謂燃燒自己似乎是開獨立書店的基本門檻。Eric笑着回應:「一係燃燒金錢,一係燃燒生命,或者兩樣一齊燃燒。」其實不只是做書店,老實說做任何生意可能都如此,他補充道。「就算是序言,我看《十年一隅》,都寫到他們剛開店時有一段時間真的不是很多人,店長要出去打工幫補。就算現在過了十幾年後,真的有很多讀者,但可能留在以前的公司已經升到很高級的職位。不過書店會有另外一些滿足感。」
滿足感這回事,到底是甚麼?
和Eric談了一整個下午,接近黃昏時分,書店窗外透出一片淡藍,讀者愈來愈多,對話聲音逐漸淹沒原本安靜的空氣。不少人來和Eric閒聊幾句,互道保重。我對Eric說,好像無法從你們的對話中分辨到底是朋友、熟客還是甚麼關係。其實都是朋友,他說。譬如剛才一位男士跟他握握手,說有緣再見。Eric解釋,是隔籬單位琴行的阿Sir,成日嚟幫襯。又試過有位女生上來打招呼,像探班般,按Eric的介紹是「現實生活的同事」。我笑道,怎麼說得書店像二次元?Eric也笑起來,是的,那個是真實世界,真實生活要賺錢的世界。
還有一位熟客買了幾本書,Eric結算時,表示其中一本當是送給對方。讀者聞言說:「你冷靜啲先,發生咩事。」「唔緊要,你嚟咗咁多次。」「你冷靜啲。發生咩事,你收錢啦。」「你都冷靜啲,你細聲啲。」「咁唔得,你先唔好郁。」那位熟客說畢這句就轉身去豬肉枱盤算再買多一本。一直在旁聽着的我笑問Eric,剛才那段互相叫大家冷靜的對話,怎麼不似會在書店發生的狀況。他笑說:「像打劫嗎?」
很多人特別上來書店,只為親口說一句加油保重。Eric說,都是人情味,且行且珍惜,更開玩笑道:「我想像不到有一天序言結業會點算。應該排隊排到樓下。」他笑起來,還補上一句:「一定不可以在最後一天才去。」
完結了最多人流、最高營業額,也是滿溢祝福道別的這一天。Eric如常結算、熄燈、關門,但過了今天,這間書店不會再如常地營業。隔天晚上,Eric在書店的社交媒體上寫下一篇長長的道謝文章,後段有着這樣一句話:「閱讀時代書店結業了,閱讀的時代卻未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