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六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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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病(六之四)

08.08.2019
王雅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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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怡醫院坐落在港島南區,先搭地鐵至海洋公園,橫過對面馬路,就有每十分鐘一班的免費穿梭小巴。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三早上,我們一家三口,和暑假去海洋公園遊玩的小朋友們同了一段路之後,穿過公園門口的歡樂氣氛,登上港怡醫院的小巴。

走進醫院大門,撲面而來的不是消毒水味,而是一股芬芳獨特的香水味。想起以前在大學教書,給學生講解消費主義,舉例提到許多商場和店舖會配製自家香水──這環境裏的一切細節,連空氣聞起來,都是錢的味道。

在大堂腳步略一躊躇,立即有位西裝男士過來循問我們是否需要幫助。他帶我們去放射科報了到,然後由放射科護士帶我們去抽血。抽完血,門診的護士交給我們一張標記好路線的醫院地圖,確信我們知道如何回到放射科,這才放心讓我們離開。

一小時後父親的驗血報告直接送到放射科,便準備做檢查。父親在更衣室換好病人服,獲發兩大支蒸餾水,他拿着水和電話走進隔離區。整個檢查過程需要大約三小時,期間他除了進機房,其餘時間都待在一個有牀的小隔間裏注射顯影劑和休息等待。

我和母親在外面看了一會兒電視,見父親在裏面沒什麼事,便出去透透氣。我想,既然在港怡做檢查,那就順便看一下醫生,於是去腫瘤科為父親預約了星期五看病。腫瘤科的護士十分幹練,不僅為我們推薦醫生,還主動打電話去放射科打招呼,麻煩他們將原本需要三個工作日準備的報告提早至星期五發出,以便交給腫瘤科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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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令人如此舒適的醫院,環境清幽,寬敞明亮,幾乎沒什麼人。而在有人的地方,醫護人員顯得比病人還多。許多人來這裏只為做體檢,真有病容的人看上去也都是體面安詳的樣子,既不邋遢也不猙獰。

我和母親去餐廳吃午飯,那兒最便宜的套餐也要60元一份,於是我索性吃78元的雲吞麵。當熱呼呼的一碗麵在冷氣強勁的醫院裏端上來,實在撫慰心靈。我細細品嘗:湯底清鮮透着大地魚香,嬌嫩韭黃點綴其間,竹昇麵質地筋道爽滑,愈嚼愈香。每粒雲吞包裹一隻大蝦仁,餘為瘦肉和蝦籽,吃下數粒亦不覺膩。這碗雲吞麵全無市井之氣,不是擠擠挨挨的一碗細蓉,既沒刻意將麵扣住雲吞顯示傳統,也沒豪擲蝦籽以示大方──它就是一大碗現點現煮、除了貴沒有任何缺點的、好吃的雲吞麵。

後來我們還去過港怡醫院幾次,不知何故我對那裏的許多印象與看病無關。比如有一個下午,我和母親坐在醫院大堂的皮沙發裏等父親做檢查。從中午到下午,太陽從頭頂漸漸移至腳踝,有一刻我倆恍然睡着了,有一刻我們稍微忘記憂愁:望着陸續下班走出來的人們,我開玩笑說:「媽,你發現沒,這裏的護士和客服明顯長得比醫生好看。」母親接道:「是吧,人醜就要多讀書。」兩人沒心沒肺地笑作一團。

父親做完檢查出來不禁感慨:「這邊的機子好安靜呀。」他在廣州做核磁共振,機子轟隆隆地響,震天動地。

何止是響。病人太多,廣州的大醫院都像打仗一樣,機房經常連門都不關,全部人守在外面。試過預約下午4點鐘的影像檢查,因為不是在自己工作的醫院便沒有託人,老老實實地等,結果父親從中午空着肚子一直等到晚上10點才輪到,做完出來一看,檢查單上寫6點鐘的人還在等呢。

都是病人,淪落至此也無話可說。遇到有人等着等着噴射性嘔吐,旁人猝不及防,亂成一團。然而片刻之後,人羣彷彿沼澤一般沉寂,空出那一小塊地方,在異味中默默等待清潔工來清理污物。見過輪椅上的病人需要小便,家人直接拔了飲水機的紙杯子去接,一杯杯接了就扔進飲水機旁的垃圾桶。母親說起這些事就頭皮發麻。

我問:「那人有意識的嗎?」母親說:「有啊。」

「當着那麼多人?」「顧不了那麼多。」

可錢是另一回事。在廣州,父親的醫藥費多數可以報銷,比如之前做肝臟手術連住院費一起,帳單總共7、8萬元,報銷之後實際只支付了1萬多。而在港怡,做一次正電子掃描的費用大約是二萬三千多元,掃描前驗血一千多,醫生初診診金超過兩千。我猛然刷掉一個月工資,沒反應過來,心裏還慶幸地想:大不了我這個月白幹嘛。我當時並不了解癌症是個多麼耗錢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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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父親的檢查結果,我們在香港連看了兩位醫生。

星期五在港怡,腫瘤科的顏醫生指出掃描報告顯示肺部有一個光點,疑似腫瘤,目前無法確定是否肝癌轉移,建議做一個胸部穿刺活檢進行病理分析。如果肺部的腫瘤是原發肺癌,那麼治療方案將和肝癌轉移的方案截然不同,因此,需要判斷清楚才能決定下一步。顏醫生抽出父親5月做手術之前拍的一張CT片子,指着相同位置的一個陰影說:在這個地方,5月時就已經能看見,不過當時沒有發現。如果證實是原發肺癌,倒是一個好消息,如果只是炎症那就更好了,但是目前說不準。

如同被一顆深水炸彈擊中,才剛剛經過一次鬼門關的我們此刻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消化這個可能的「好消息」。

顏醫生看見病歷中夾着一張有盧寵茂簽名的門診紀錄,十分客氣地說:「還是等盧醫生看報告,先看盧醫生怎麼說吧。」

父親認為顏醫生這人太謙和,不解他為何指定要先聽取盧醫生的意見。我後來才明白箇中邏輯。眼下見父母六神無主心慌意亂,我立即打電話找人,緊接着星期六就去尖沙咀又看了一位私家醫生,他的結論完全一致:必須先確診肺部情形才能做決定。

上網查考在香港做穿刺活檢和住院的費用,我有點兒猶豫:港島、九龍和新界的差價,反映的只是租金水平不同嗎?

惶惶等到星期二,我們帶着掃描報告去深圳看盧寵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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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寵茂將掃描報告整本合上,臉一垮:「我叫你們做的不是這個檢查。」

他上次叫我們做PET CT,結果父親自作主張改成做PET MRI,確實沒有遵醫囑。

只見他明顯按捺着怒氣,繼續說:「那現在既然已經做了MRI,發現肺部的情況,就要先搞清楚肺部這個光點究竟是肝癌轉移還是肺癌原發,目前還不好判斷──要是你們照我說的做雙同位素掃描,看起來就不會這麼模棱兩可,因為兩種同位素會對應不同性質的腫瘤細胞發光或者不發光──不過以我的經驗,肺原發癌的機會非常大,做穿刺活檢倒不如直接手術切下來做病理分析,目前肺部還處於早期階段,微創手術就可以了。你有沒有吸煙?」

這已經是幾天來第三個醫生問吸煙史,可是父親仍舊囉囉唆唆地辯解道:「沒有沒有,只是偶爾抽一點,這些年我都沒有買煙,都是別人給才會抽……」我在內心尖叫:哎呀爸爸誰關心你抽多少煙,人家只是循例這麼一問,別浪費時間。

盧寵茂不高興的情緒雖然一時間還收不住,但他以極大的耐心解釋下去:「我上次也跟你女兒說過,肝癌有很多辦法處理,目前你已經做過手術,這個報告顯示別的地方都沒有發現癌細胞,只是肺部的情況不確定。轉移與否是一個關鍵問題,局部和轉移的治療方案完全不同。如果只是局部,那就算將來要換肝,如果是她捐肝給你,也是可行的。但要先確定你肺部的情況才考慮,否則換肝也沒有意義。」

只見父親臉色一變,整個人僵住了。我上次諮詢捐肝的事情沒告訴他,他5月才得知自己得了肝癌,8月竟然就要討論「換肝」這種話題,簡直完全無法接受。

那天胸外科的司徒醫生恰好也從香港過來深圳門診,盧寵茂建議我們順便就肺部問題諮詢一下司徒醫生。

父親站在國際醫療中心的門口,望着外面的雨,一句話也不說。我感到他如果不是生病,這會兒煩得直想點根煙。我和母親都勸他去聽聽司徒醫生的意見。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一個賭氣的孩子。過了半晌,他說:「回家。」(六之四)

 

作者簡介

王雅雋,80後廣州人, 在香港工作和生活十二年,離家日久。因為父親一場病,連月來和家人奔波於廣州、深圳、香港的醫院求醫問藥。本系列記錄這段五味雜陳的看病經歷。

王雅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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