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美和大部分的電影都改編自其小說作品,也更有空間鋪展內心起伏不平的波瀾。她坦言,一直想以文字工作維生,而怎樣當起電影導演呢?她笑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電影與文學的表現大相逕庭,我才會一直同時做這兩種的創作。」她道,兩種媒介的情感張力也十分相異。寫小說能夠盡情描寫人物細節,能夠塑造出鮮明的人物。電影不然。情節設置難以極盡細微,但這是觀看的藝術,更能走進她描繪的世界中。可以說,小說是微觀,而電影是宏大的總結。「我慶幸能夠在小說裏深挖人物內心,觀察他們,然後在電影裏呈現我的觀察。」
家庭的轉變
早在是枝裕和拍攝《下一站天國》(1998)時她已加入劇組工作,繼而在《這麼…遠,那麼近》(2001)中擔任助導。她亦曾擔任森田芳光《罪惡之家》(1999)的助導。回憶起來,森田芳光的《家族遊戲》(1983)是啟蒙之一。「中學時一次看到這部作品,對我影響很深。電影裏描寫很多不同的人物,但他們的性格都很奇妙。也讓我日後的作品總愛探討『家庭』這個命題。」《家族遊戲》描寫一個怪誕的家庭,因家庭教師的入侵,而揭露各人的陰暗面,也讓家庭進而傾倒。
「我對人的關係有很大的好奇。人與人透過溝通來互相了解、連結,然後這種連結因誤會而斷裂。因此我的作品都是在這個層面中探求。」她的第一部作品《蛇野莓》顯然是《家族遊戲》的遙遙呼應。那種荒誕的幽默,看來是另一種荒涼。
《家族遊戲》扭轉了日本電影中的家庭傳統。從過去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家庭是人與人之間的緊密依存,到了森田芳光的鏡頭下,家庭卻成了藩籬,也讓人之間變得陌生。到了是枝裕和,家庭是社會問題的巨大象徵與缺口。「不論是我,或是枝裕和的作品,描寫家庭的方法與前人很不一樣。好像小津安二郎的作品,拍攝女兒出嫁的題材等,能展現平淡中的人性,其實是很高的技巧。而是枝裕和描寫家庭的衝突,也如他的為人般溫順。我很高興能延續日本電影中家庭這個傳統脈絡。但我不想跟前人一樣。我希望描寫家庭的方法能有新的轉變。也許我的為人比較激烈,我的電影中常出現一些不幸與意外,從而再鋪展各人內心與關係的轉化。」
如何修補裂痕
平白如常的日子,不幸或意外突然來襲,巨大如電擊。我們能如何穿過傷痛,或,如何重新觀照自身?這是西川美和作品中的反覆詰問。《漫長的藉口》妻子死於意外,仍在情人懷中的丈夫得知消息,情緒無從擱淺。《吊橋上的秘密》突如其來的殺人事件也讓兄弟二人多年積埋的思緒攤陳。不幸或意外,如鋒利刀刃,剖開平靜的表面。
問西川美和這些都是她的家庭寫照嗎,她怎樣看自己的家庭?她低頭沉思,然後是漫長的靜謐。「成長會讓想法改變,距離也能轉變家庭關係。」很不容易吐出的每字每句。陽光照着她的側臉,訪問期間她偶爾停下思考,然後緩緩吐出仔細琢磨的字句。「我生於廣島,有父母與兄長。現在仍然獨身。從前與家人一起生活,也會出現很多矛盾衝突。我常以為,當家人不再共同生活,『家庭』便會完結了。但如今我不再與他們一起生活,很少見面,倒是大家說話也增加了。」家庭以另一種形態生長。
訪問完西川美和的下午,陽光照地,一片通明。這樣的日色,讓人想到《漫長的藉口》裏妻子臨終前,在車上看着日光折射白皚皚雪地的光芒,尖銳卻溫暖。西川美和靜定的說:「人的內心因不同事件而長出恨。我想展示的是恨的生長過程,以至如何平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