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結婚了!」這個標題,相信最遲會在兩年內出現於台灣媒體的報導。剛過去的第15屆台灣同志遊行,參與人數創新高,共有12.3萬人出席。今年5月24日,台灣司法院裁定同志未能結婚是違憲,下令行政院在兩年內要就婚姻平權修例。那一天,鎂光燈都聚焦在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家身上,他是祁家威先生,台灣同志運動的先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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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他身旁的,還有一位重要的代表律師——許秀雯。
在大眾眼中,她是女同志,是律師,是第一位曾經參選不分區立委的出櫃同志。在政府部門、立法委員,以及反同團體眼中,她是「台灣最兇猛歐巴桑」(編按:歐巴桑指婆婆),是社團法人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伴侶盟)的理事長,既能寫草案,又能辦活動,可謂一個打十個。
然而,回到根本,許秀雯不過是一個普通人。
台灣的同志運動能夠走到今日的成果,是許多前人幫忙種成的一棵大樹。運動當然會牽涉策略與抗爭,但是最重要的,還是如何看待自己,看待每一個人,即使對方跟你立場不一樣。
反同不代表仇同
不少人跟許秀雯說過,她的修養很好,換了是別人,聽見反同陣營的不合理評論,一定會爆血管。「可是如果我每天都爆血管的話,要死多少腦細胞?怎樣活得到今天呢?」她笑說,托一托鼻樑上的橙紅色眼鏡。站到同志運動的前線之後,許秀雯在不同場合,都有機會與反同陣營面對面討論。他們甚至會主動跟許秀雯握手,開玩笑向旁人介紹:「許律師跟我也算是長期戰友。」許秀雯聽了有點驚訝,對方補充說:「是立場不同的戰友。」
在許秀雯眼中,反同人士並不是壞人。「其實他們也想對人好,甚至表示自己不是仇視同志。但是他們從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的說話會刺傷我。」他們會主動與許秀雯交談,甚至在共膳時坐在她身旁,但是雙方在最根本的立論就不一樣-反同人士認為同性戀是不好的。就算雙方在辯論過後,握過多少次「友誼之手」,雙方的距離還是在地球的兩極。
許秀雯也明白,反同陣營並非像表面看起來那麼強大。
他們很有錢,甚至很有組織,但是在最重要的論理基礎上,他們沒辦法說服人。「從一開始,我已經有絕對信心,我們一定會贏,只是時間的問題。」她說。
社運大狀:要改變不公義
倒帶回1990年,從許秀雯的平權路由入讀大學開始說起。1987年台灣解嚴,自由終於在這個島嶼上萌芽。許秀雯入讀東吳大學法律系的時候,她才十八歲,剛脫離高考生活,成為大學的新鮮人。在自由的空間,她認真求學問之餘,也探索性別和情感的其他可能。
自言不喜歡從眾的她,接觸到性別研究和女性主義的時候,終於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之中找到一個位置。「像是打開了第三眼,看到另一個世界。」她重新理解倫理、家庭、人際關係,還有自己的情感狀態。許秀雯在國中的時候就喜歡女生,但當時還未有同志這個詞,她也不認為自己是同性戀。「因為那種情感是自然而然的。」她說。在大學的時候,許秀雯也交過男朋友,「其中一個還是香港人呢!」她笑說。
在一次又一次的實驗之後,許秀雯才開始確定自己是比較喜歡女生。那時候,許秀雯也積極參與校園的女性研究社、舉辦同性戀影展、組織不同學生的女學生社團上街頭。「在運動圈內,當然也有遇上喜歡的女生,也是很好的推動力。」她笑說。不過,那個年頭,出櫃的人還是非常少。即使許秀雯對性別議題有興趣,通常只能讀外國的文章。在台灣修畢碩士並執業之後,許秀雯決定前往法國進修,攻讀碩士和博士。
2009年回台灣之後,許秀雯成為一個社運律師。她從大學開始就有關心核能議題,還有原住民的土地問題與勞資不對等的關係,也親自為這些身處水深火熱的弱勢社群打官司。在許秀雯心目中,她先是一個人,然後才是其他隨之而來的身分。作為一個人,她也希望改善社會的不公義。
推出草案 在陽光下「出櫃」
回到台灣之後,許秀雯繼續參與婦女運動組織「婦女新知」的義務工作,與現時的太太簡至潔負責伴侶議題小組的運作。即使同行的伙伴都是女性主義者,但是她明白同志所關注的事情以及觀點也不一樣。二人都發現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毅然成立伴侶盟。
婚姻平權草案訂明,無分性別、性傾向、性別認同的兩個人,在符合法律所定其他要件下,可以自由選擇結婚,並允許多元性別配偶收養子女。
伴侶制度是版兩個人(不限性別、性傾向、性別認同),在事前簽訂伴侶契約以協商權利義務。與婚姻最大分別之處,在於可以單方終止伴侶關係。
家屬制度則允許兩個或兩個以上沒有血緣關係、互助同居的人,也能登記成為「平等的」家人關係,沒有家長沒有家屬,是無血緣的選擇式家庭。
推出草案之後,反同陣營曾曲解家屬制度為「多P制度」,又認為伴侶制度可以單方取消關係,有如將第三者「合法」(編按:在台灣可以通姦罪申請離婚)。為什麼伴侶盟當初要一次過推出三個草案,而非宣傳最容易明白的婚姻平權?「無論是同志運動還是婦女運動,都有人對婚姻制度反感。我和至潔都是女性主義者,深明要改變性小眾面對的不平等和歧視,不是只讓同志結婚就可以解決,而是要讓大眾更開放討論不同可能。」一口氣推出三個爭議極大的草案,原來是為了拋磚引玉。
許秀雯本來以為「伴侶制度」會先過立法院,沒料到婚姻平權反而得到更多立委聯署支持。許秀雯更料不到的是,提早討論伴侶制度,竟然在立法院提出「修民法還是立專法」的時候,起了很大作用。「我們早就為台灣社會『洗腦』一次,如果要設立伴侶制,就要設立一個不分性別和性傾向的伴侶制,而不是為了不讓同志結婚,另設一個同志專用的伴侶制。」訪問過程中,許秀雯一直和顏悅色,話氣溫和。唯獨說到法律制度的時候,許秀雯就會律師上身,一字一句都說得鏗鏘有力,記者明白,為什麼她的伙伴會稱她為「台灣最兇猛歐巴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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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完善的草案,為同志平權在法理上奠下穩固的基石,但是回到羣眾之間,還是要找到那個觸動人心的時刻。出櫃,是伴侶盟其中一個重要策略。伴侶盟試過號召三十對伴侶一起登記結婚,試過在凱道擺千人桌同志喜宴,也試過召集幾百位同志,在國父紀念館前集體出櫃。同志們各拿一塊牌,上面寫着「我是公車司機,我是男同志」、「我是學生,我是跨性別」等等。設計各種活動,一來是為了媒體效果,二來也是為了社會的關注,要求政府部門回應。「我們希望社會看見,這些高高矮矮、各式各樣的人,就是多元性別。」
妹妹不再孤單
回到日常生活,伴侶盟的義工也是重要的伙伴。大型活動會有幾百人幫忙,行常義工也有五十多人。義工們通常在加入一年左右,就會跟家人出櫃,許秀雯笑言到目前為此還未聽過負面例子,「義工的家人,都是潛在的支持者,而且是最堅定的。」因為許秀雯的家人,也是她最堅定的支持者。
不少反同人士都曾在許秀雯的Facebook Page上留言,言論不只涉及人身攻擊,更直指她是因為家庭不美滿才變成同志。許秀雯的姐姐看不過眼,少有地留言回覆:
「我知道我妹妹要走一條可能比別人艱辛的路,因為她選擇出櫃,為自己也為整個 LGBT 團體,她選擇盡她所能爭取同志平權。一開始我真的很心疼,我知道她路上可能會聽到很多不同的聲音,這些不同聲音的人絕大部分都不是壞人,他們可能因為沒有至親的人讓他們體會到身為弱勢團體需要面對的許多不平等。看到她這麼辛苦的一路走來,除了心疼以外,我也為我小妹妹的努力和堅持感到驕傲。感謝許多朋友為我妹妹打氣,陪她一路走來。加油,許秀雯律師 !」
一直在前線為同志說話的許秀雯,看見家人出來為她說話,笑言感覺很特別。即使反同人士未必能夠明白姐姐的真心真意,但是也許能夠令他們停下來想一想,同志並不是孤伶伶活在世上,同志也有親人,也有在乎的人。「我作為一個人這件事,他們不能夠否認。」她堅定地說,「我相信,改變人們的意識和心智,才能改變這個社會,才能在立法和司法上有進展。我始終都相信民眾。」
平權婚姻不複雜
台灣透過司法制度,由大法官釋憲推動婚姻平權,有人會認為,立法院好像沒有什麼用。曾經參選立委的許秀雯說:「如果立法院沒有用,我們不要投票好了,那麼這個國家會變成怎樣?」許秀雯坦言,在立法的過程中的確會有很多猶豫,很多妥協。「但是在一個民主社會之中,立法過程代表議題有機會變成一個議程,政治人物需要表態。」一切都是為了打破社會的沉默,也揭露了恐同政治人物的嘴臉。在這個檢驗的過程中,恐同的論述漸漸站不住腳,最後被篩選掉。「有時篩選的速度沒有那麼快,可是它還是有作用。假如不是立法院已經就婚姻平權法案有過激烈的辯論,也許大法官不會這麼快就受理、排期,也就不會有之後的釋憲決定。」許秀雯解釋。
台灣的同志平權運動經歷了三十年洗禮,政治發展亦然,由解嚴到民主選舉再到政黨輪替。曾經只有民進黨的立委願意以個人身分支持同志,但是當國民黨變回在野黨,還有時代力量的第三勢力加入,加上前人推動性別教育、同志議題、反歧視規定,終於令台灣的政治人物和民眾,逐漸支持婚姻平權。
來到今天,許秀雯慶幸一切成就了5月24日最美好的一刻。「我知道那一刻的歷史意義,支持的人還有異性戀的朋友。無論是今天的同志,還是將來的青少年,終於能夠在一個尊重多元性傾向的社會成長,能夠跟所愛的人共渡美好的時刻。」她說。
婚姻平權從來都不是什麼複雜的事,愛與平等,就是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