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才知道,這一區是些逃跑的泰國工人、印尼女人、越南女人,甚至一些不知道為何來此的非洲人、韓國人(北韓?)的蝸居蟻穴,那些沒登記的破爛小旅館,算地穴坑洞,藏在這些堆疊在一切的舊時光峽谷裏。我鑽進這破巷之前,還有一排穿螢光背心的警員,神情緊張列隊要趕去不知哪有引爆瓦斯自焚案。街邊一些店面極小的卡拉OK,流瀉出桃花色的暗燈光,但裏頭影着的是一老婦,孤獨拿着麥克風在唱着。一些你覺得就算是白天,也沒有人會上門的西裝店,西藥房,彩卷行,一家叫「餓霸」的燒肉店……但全部像核戰過後廢墟之景,沒有客人,也沒有顧店夥計,就是一排空無一人,破爛之街。
我終於找到一扇像小旅舍逃生門的鐵門,拉開進去,那充滿消毒藥水,像是某個已癱瘓二十年老婦腦中的幻景,在那通道偶爾有些門打開,三四個濃妝豔抹的東南亞女孩倚門聊天,某扇門前還躺着個渾身酒味(那一點菸就會爆炸的濃度)的流浪漢,我不太習慣眼前這一切竟就在台北。終於找到那個房間好嗎。敲門。
打開門迎面是一雙你覺得是全世界最絕望的眼神,沒錯,是那個雕刻師。
我之前有個幻覺,以為他的房間角落會排放着一尊一尊壽山石雕的觀音,但其實什麼都沒有,那房間小到,就像日本東京所謂的「膠囊旅館」,但非常的髒臭。就在那時,我倆置身在一非常劇烈的搖晃、震動裏。
他驚恐大喊:「啊,地震!這是地震!」
那時我才意識到,他不是台灣人。他對地震這件事的陌生、恐懼,遠遠超過他住的這個貧民窟般的腔腸褶皺世界,其實隨時可能有毒蟲、外勞、幽魂般的窮鬼,衝進來把他殺掉。
我讀過一篇文章,講觀音的形象,由隋唐的健美,臉容豐滿雍容,且男相女相並存(在莫高窟裏的觀音,可多是赤裸上身,留着鬍鬚的男子身);大約是經過宋,觀音開始「美目盼兮」,轉成纖細的女子腰、肩、頸、指、臉頰……,明之後,觀音的開臉,細長頰、櫻唇、柳眉細目、削肩、尖指,都與明代文人之仕女圖相吻,或迎風站立,或手持蓮花,衣褶流麗,且以風帽垂沿替代之前的寶冠。在壽山石雕的秘境,雕觀音之清麗上品,多以芙蓉、荔枝、坑頭晶,這正能由石之內在,蘊吐出靈性、神性、縹緲雲霧,飄逸,但又溫潤柔慈的女性感。某種裝神弄鬼之說法,即,觀音在那埋藏在山壁深處的石礦裏,幾百年在一夢中,或空寂之狀態,可能僅之何朝宗這極少數人的火燄與手指之秘,才偶閃瞬一現。直至壽山石被大量開鑿,眼花繚亂之各品種石,出現了純白芙蓉凍、荔枝凍,那時那個絕美的女神觀音,才像維納斯從石頭的光暈和流淌幻階,降生到這污濁人世。其實那正是中國人心靈整個崩塌、炸毀瘡痍、哀嚎、尖叫、痛苦恐怖的一百年。每一代或都有倖存者,能說出所曾見,那大逃難、人置於非人處境、人體碎裂、腐臭、堆疊的噩夢場景。文明的微光晶瑩之蝴蝶翅翼,就在這一百年被扯碎、蹂躪,或說民國之後,雕刻觀音的工藝大不如前,「那個觀音的神秘笑容不見了」,顯得空寂、蕭索、呆板,因為那個曾靈活生動的想像力被太大的苦難掐死了。你想,包括我,一百年後的這些曾被當牲畜驅趕、殺戮、饑荒餓死的難民的子孫,全是在電腦熒幕,瞪直眼睛看着蒼井空、波多野結衣、橘梨沙的玉體、嬌喘、顫慄、而握住自己的陰莖擼動着,就知道那文明的隱密礦脈中,可能的對女子之美的路徑,都被炸開過了。那個觀音真是鄉關何處,抵達之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