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回想,當時十五、六歲的我,其實就已經具備我自己不自知的一種品質:即使在己方勢單且危機之際,還是要擺譜,要講義理,要撐得開華麗的場面,這一點可能神秘的真正得自我父親的血裔,但此後讓我大半生吃足了各種苦頭。
蔡又提出,所有「其他人」不准插手,兩方把各自的「給西」(那些武器)靠牆邊放着,我不知為何他有那樣的魔力,讓對方乖乖聽話?還是那是那個年代,這些男孩們的某種純真?不論我這種外省小孩從家裏客廳,父親看的京劇裏的關雲長、岳鵬舉、楊四郎;或那些本省小孩從日本片裏三船敏郎,那種大義凜然的武士魂,得來的「戲劇性扮演」?
一切就緒,我排的那個十八銅人之一穿上高中制服者,擺着拳擊姿勢,喊着「幹!」朝我衝過來(奇怪,他們帶的那些木劍木刀、雙節棍、鏈條,全是擺樣子嗎?)。那之後就是我們兩個貼近着,朝對方亂揮拳頭,我一邊狂喊着「幹!幹!幹!」對方也一直喊着「幹!幹!幹!」我的頭、臉頰、嘴唇、眼角事後都紅腫瘀青,但卻也沒有日後我看那些拳擊賽,最基本一個格檔,然後直拳刺向鼻樑,或上勾拳打下巴,以我們那種漫天流星亂舞的流氓打法,只要其中一方稍諳簡單拳術,對方一定幾秒內就被K.O.倒下。
這種互相朝着對方擂下暴雨傾瀉的拳頭,幾十年後回想起來,似乎變成我置身那個灰撲撲年代,一個時間停格的狀態,十六、七歲的我和另一個十六、七歲的青少年,在那後來整片被拆除掉,蓋成大廈的巷弄迷宮陣裏,貼身跳着某一種像「千手觀音」的舞蹈,其他人呆若木雞,不,像在觀賞鬥雞一樣圍在一旁,天色漸暗的黃昏裏,只聽見我倆的聲音漸漸變喘氣的含糊低吼:「幹,幹。」
有一度他抓着我的頭去撞一旁那覆滿青苔的磚牆,但或是那牆太爛舊了,結構已完全風化成土砂,乃至我的後腦勺撞下那片灰綠色的小植株紊錯的立面,嘩嘩崩下了一大片鬆土,我則完全沒感覺受到撞擊的疼痛。
所有人都被這荒謬的一幕愣住了,我和對打的「十八銅人者」也停下揮拳,大口喘氣,對峙着。
「再來啊。」蔡說。
(那時我恨死他這麼說啊,我體內全部的力氣全用光了,對方只要一衝過來,輕輕推一把,我可能就軟癱跪下了。)
但我們都只是站着喘氣,沒再動。
蔡這時氣場爆棚,他站到中間,用那口低沉陰狠的北港兄弟腔台語,說:
「今天這件事,已經不干他們兩個的事了,是我和你們的事了,你們等着。」然後他對我和老朱說:「走!」
奇怪那羣中正高中cosplay鐵血高校的高壯哥們,竟如在夢中,呆呆讓我們三個離開,這之間老朱那白癡,要去取蔡放靠在牆角,那根報紙包起來,他們以為是掃刀的木棍,卻用腳去踢倒那「我們的保命神物」,倒地時發出咚咚木質物件的脆響,我心想死定了,下一秒他們會一擁而上把我們仨打爆,但他們像全中了蠱,那樣臉孔模糊望着我們離開。
走到那補習班樓下,羅斯福路那大馬路車水馬龍的嘈雜聲又如此逼近,蔡和我們幾平是愴惶分頭逃,那樣告別,我和老朱鑽進那補習班的公寓樓梯間,往最頂樓跑,事實上我們的預感沒有錯,我們跑到頂樓一處堆滿廢棄桌椅的死空間,從窗子往下望,那一羣中正高中的,似乎恍然大悟,又像他們出場時,肩上架着木劍、木刀、手提鐵鏈、狼牙棒,夜色如水,黑影魅魅,像一羣獵狗在我們樓下巡梭着。「怎麼辦?」我和老朱說話聲音都在顫抖,我們身後通往天台的鐵門上了鎖,於是我們用力跩爛那舊木頭桌椅,卸下一根椅腿當武器,但其實他們若真尋上來,我倆就像被水灌蟋蟀,洞裏的兩隻蟋蟀,死定了。
所謂時光的回望,就是無數個過往的偶然,如層層翳影堆疊着,大數據跳閃的僥倖,總之那一次,給我和老朱躲過了,他們沒人想到往補習班這棟公寓樓上找。我們在那頂樓躲了一個鐘頭吧,看看下方街道確實沒人了,才像喪家之犬溜下來,跑着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