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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專欄:雕刻師

24.05.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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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個雕刻師的芙蓉石觀音雕刻,若放在一件何朝宗的博物館級的德化瓷白釉觀音旁邊(不論是渡海觀音、高髻觀音、披坐觀音、坐岩觀音),皆完全不遜色!這非常恐怖,雕刻師如何以身在二十世紀後期的身體心靈,去召喚靈性不差於四百年前的,而且是白釉瓷塑,但完全不同物理學概念的,觀音的幻美、空靈、嫵媚、莊嚴、少女氣、但又遮蔽任何年齡時間之印象、纖纖玉體的某一銷魂臆想、但又立刻如樹葉翻飛之碎光影打散、想像這是對人間所有苦的同情體諒……他如何將之以鑿刀,再現於一顆「如脂如膏如凝」、「拂之有痕」的老性白芙蓉石之上?

入手使人心蕩。但她是觀音啊。

人們想要調度想像力,趨近那個「白」,說不出是腴潤、純淨、或是妍嫩、靈透、細膩、或油凍,各種看似顛倒錯換的感覺,於是以它物比附之:「藕尖白」、「葱白」、「羊脂白」、「白玉白」、「豬油白」、「瓷白」、「粉白」……。

想想這其中有植物、有動物脂肪、有固體、液態、粉塵、有各自不同氣味之記憶,但其實卻是搔耳撓腮,想盡辦法形容白芙蓉石的「那個白」,一瞬之光,銀河自破洞的神靈之壺將流瀉而尚未流瀉的神秘狀態,觀音似笑非笑,不知是垂愛還是寂滅之讖的,人間美人難以相比的,「所有曾經之美,在那刻全如閃電,照亮夜空」,那無法形容之美。

感謝雕刻師,膜拜雕刻師。他將之定性,凍結在一方石頭上。觀音像夢中少女,似睏非睏,迷惑「我為何在此」,而那方瑩潤,應該要融化,蒸發的脂白之物,卻被我握在手掌間,湊近眼前三、四公分處,細細端詳那精緻絕美的五官。怎麼可能!古人想將一隻貪戀其美的杜鵑鳥抓入手中,都不可得。何況這遁逃、變幻於時間迷宮的觀音?

但雕刻師真的將魔術施於這一方芙蓉白雕裏頭!這是現代那些着迷於VR、AI智能、虛擬實鏡、3D動畫的傻逼,都無法趨近的秘境。

我撫摸、把玩着手中這枚白芙蓉觀音,又不可思議發現我在輕輕撫摸着她那與一般菩薩造像豐腴臉龐不同,顯得尖削的雙頰。幾乎感到她的睫毛半垂眨閃的幻覺,漂亮的鼻尖像一個小小的鈎弧,晶瑩精巧。

我不知道這雕刻師曾遭遇什麼事?譬如你看到梵谷的自畫像,一定會無比真實想到,他擊發手槍將一枚子彈射進自己太陽穴,那個帶着煙硝的爆響;你看到斷臂維納斯,一定會想,這個雕塑師那時是站在哪裏(水澤旁?自己的房間?倉庫?馬廄?)臨摹着那個裸體的,而身體發出一種神光的女人?卡密兒,她在瘋人院待了三十年;那個畫下地獄之景,骷髏哀切趴在牆垣,而原該是手腳、胸肋的軀骸如化石被封印進牆中,卻是蝙蝠翅骨之形的波蘭畫家,Zdzisław Beksiński,死前幾年妻子過世,陳屍家中。據說他曾在一次嚴重車禍昏迷許久,甦醒後聲稱自己曾親歷地獄,他畫下的那些,像屍體未腐爛乾淨,大批挨擠,充滿癡呆、迷惘、驚恐、被愛所遺棄的骷髏,是他親眼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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