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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專欄:和理非與革命

03.10.2019
圖片由作者提供

不好意思,又來談康德。重申一次,我沒有接受過正式哲學訓練,也絕對不是康德專家。我只是一個對康德感興趣的普通讀者。所以,我是以普通讀者的水準來談康德的。而之所以一談再談,是因為看到康德的一些觀點,跟目下的時局頗有相應之處,便試圖拋磚引玉,帶出一點點反思的可能。

康德對革命的看法,我之前提過,但想說得更深入一點。首先,我不妨大膽說,康德是「和理非」的始祖。康德講理性,這個不必多言。康德主張和平,也是他的思想重點。和平的達至,內則有賴尊重公民權利的共和政體(Republic)的建立,外則有賴國與國之間以類似共和制的方式,成立世界性的仲裁組織,以消除戰爭和衝突。他的名文《邁向永久和平》(Toward Perpetual Peace)是現時的聯合國(United Nations)的最早藍圖。一般性的暴力,康德當然也是反對的。問題是,當人民為了建立公平和公義的共和國,而採用暴力的手段推翻專制政權,這樣的暴力可以接受嗎?更直接地說,人民有權革命嗎?或者說,革命合法嗎?

我們先看看康德對法國大革命的看法。根據時人的紀錄,康德「全心全意地擁抱法國的行動」。當朋友問他法國大革命可能產生什麼影響,他滿心讚嘆地說:「很巨大!無可限量地巨大和有益!」康德的評價毫無疑問是正面的。再看看他在文章中是怎樣說的。在晚年著作《學科之爭》(The Contest of Faculties)中,他表示民眾之所以會起義,往往是政權以「不義的壓制」和「狡詐的手段」所強迫出來的。簡單點說就是「官逼民反」。然後,他談到了法國大革命:

「在我們的時代目睹的、一個充滿天賦的民族正在進行的革命,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失敗。它所牽涉的苦難和殘酷,可能會令任何一位思想正確的人卻步,不願意再以同等的代價重複相同的實驗,縱使他有信心第二次嘗試會取得成功。然而,我敢肯定這場革命已經在所有沒法置身其中的旁觀者心中,燃起了同情甚至是近乎熱情;雖然,要表達這種同情是充滿危險的。感到同情的原因無他,就是出於人類共通的道德性情(moral disposition)。」

康德特別強調自己作為「旁觀者」的角色,顯示「公開地」表示同情,可能會為自己帶來不利,但卻依然在所不惜。這種反應說明了,人類總體共同擁有的道德性情。政治問題在根底裏就是道德問題,也即是公正和權利的問題。看到這裏,讀者會感到康德的道德論和他對政治(體制和革命)的看法是一致的。可是,在同一段的注腳裏,他卻大費唇舌地解釋,這並不代表一個君主制國家的人民有權去推翻自己的國王。在之後的注腳裏,他又說建立尊重民權的共和制有一個限制條件,就是人民不能以違反道德的手段去達到目的。也即是說,人民不能採取犯法和暴力的方式去爭取權利。「在任何情況下,革命也是不公義的。」道德性情令我們同情革命,道德律令卻令我們不能接受革命。

這樣的前後矛盾難免會令人困惑,甚至不滿。我倒以為這說明了一個絕對的「和理非」立場所必然面對的內在難題。康德作為「和理非」的代表,並非不渴求建立理想的政制,但只能主張以溫和的方式進行改良。所以他堅持言論自由的重要性。就算一時三刻未能改變制度,他也期望專制統治者能以共和制的「方式」和「精神」去施行管治,以達到共和制的「類比」。就算是專制王權,本身也是一個合法合憲的制度,而基於道德形式的一致性,法制不可能包含容許推翻自身的權利。「革命權」是不合法和不合理的。言下之意就是,一切革命都是違法的,或者是非法的。(兩者嚴格來說有分別。)

讓我們嘗試去猜想康德自相矛盾背後的可能性。一、按照康德提出的「定然律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人必須把自身的行為準則,當成是普遍的行為準則。因此,如果我們相信和平、理性和非暴力,我們就不能支持或參與任何暴力革命。簡言之,不可接受「以暴易暴」。這一點無關好惡,完全建基於道德判斷的一致性。結論是,康德是個迂腐的形式主義者。二、康德出口術:明明是支持革命、擁抱革命,卻詭辯說革命不可行、不合理、不合法。後面的話是說給統治者聽的。要知道康德當時身處專制王權統治下的普魯士,在早前不久才因為發表質疑宗教的言論,被國王腓特烈.威廉二世警告過,所以他有需要在文章中行權宜之計,一方面讚揚法國大革命,一方面強調自己只是「旁觀者」,然後又補充說革命不適合普魯士的國情,也不是一個合法的選項。三、老年的康德精神分裂,邏輯混亂,思想糊塗。

就算事實屬於第二點,後世人也很可能不會欣賞這種兩頭蛇或者和稀泥的取向。我是傾向同情康德的。他畢竟冒着自相矛盾的風險(這對一流哲學家來說絕不是一件小事),在時代的條件限制下說了應說的話。獨立起來看,他贊成革命和反對革命的話都有道理,但卻是建立在不同基礎上的道理。前者是人類追求自由和公義的普遍道德性情,後者是道德形式上的法理一致性。康德似乎未能在兩者之間找到跨越或過渡的方法。這亦是任何時代的「和理非們」,所必須面對的道德矛盾和掙扎。也許兩者根本是無法融和的。如果法理一致性被權威當成壓制的藉口,和理非們很可能就要考慮,按照道德性情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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