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香港的紋身舖愈開愈多,紋身師學成後就單槍匹馬去自立門戶。據說,大大小小的紋身舖有一百多間。它們散落在都市各個角落,隱匿於工廈、舊唐樓,甚至開始有地舖……紋身舖不僅僅吸引紋身迷,也可以是任何人的「蒲點」。
各個工作室風格各異,儼然一個個自主的「深夜食堂」,紋身師與客人的故事輪番登場……
紋身店長Jayers 收集紋身客人的閱歷
「很多客人以為我住在這裏呢!」紋身師Jayers的工作室「墨子」給人一種柔軟的舒適感。入門要脫鞋,布沙發上放着抱枕和毛公仔,民族風的布簾偶爾隨風輕擺,鎢絲大燈泡照着一屋暖黃。正對門的兩個書櫃,像個吧枱」,後面就是她的工作區,除了各式紋身顏料,牆上顯眼的位置,貼着她幼兒園時候的自畫像。午後開始熱鬧。來訪的客人,不乏熟客。有時候還帶食物來分享。
「你想要字多一點還是圖多一點? 需要顏色嗎?是什麼感覺的?因為什麼事想要這個圖……」有些客人沒有清晰的想法,甚至有些客人只說要一隻藍色的鳥,並交給她一首詩……Jayers往往循循誘導,像個心靈捕手。這大概與她大學的心理學背景有關。
為了理想, 你可去到幾盡?
從Jayers身上的紋身可見其俠女風範。她去展覽見到有紋身師的作品兩年仍無人青睞,來吧,紋我。聽說有位同行找到了自己的點畫風格,好吧,支持。
她是前港青羽毛球隊員,左腳有三個模糊的羽毛球圖案。自六歲起她就在羽毛球場上晨操晚練。中六那年,父母讓她放棄當全職運動員專注學業。她十九歲升入中大心理學系,卻同時面對羽毛球夢想被擊碎、感情不順利、家庭出現變故。「這三樣我最熱愛的東西原來都不是永恆的。我很需要一樣東西永遠和自己在一起,讓心定一定。於是想到了紋身。」後來被媽媽發現並迫她去洗掉,她說,激光洗紋身比紋身痛幾倍。「心痛更是難以形容。」
自從第一個紋身開始,她就開始對紋身着迷。2007年,她瞞着父母拜師學紋身,「心中失去的火終於重燃了!」她說,紋身是人皮上的藝術作品,最迷人的是帶入人羣和生活中。紋身幾乎成了她的大學「主修」,經常通宵達旦操練畫工和技術。但身邊無人支持、也無人真正理解她在做什麼。大學畢業那年,她播放了三十分鐘幾年來默默學紋身的紀錄片給父母看。媽媽奪門而出,爸爸看起來很苦惱:「這些客人都是很夜才來,難保是否好人?」Jayers無言以對。
「我事後才反應過來如何回應爸爸的擔憂:正因客人白天正常上班才會在晚上紋身!」縱使在孤寂中拚搏,她也從未想過放棄紋身。「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愧疚,因為我無法成為他們想要的女兒……」
Jayers說,一直長時間手持紋身機,是一件頗累的事,她試過五指無法張開。「十年運動員生涯的磨練讓我吃得苦。」每次與客人紋身都有點要出場打羽毛球比賽一樣的緊張感,但她喜歡挑戰。
八年過去了,她已經開了自己的紋身舖,追求理想的一團火也點燃了父親的理想。爸爸決定加入「無國界醫生」,每年定期三個月在最需要醫護人員的地方。後來爸爸也請女兒為他紋身……
而Jayers也在自己的背上記錄了父女為自己熱愛的事情拿着器具專注投入的畫面。
Jayers在工作中收集着客人的人生故事,看到了生命的力量。 她記得有位客人肩背有一大片胎痣,因從小感到自卑一直要穿長袖遮蓋,連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這胎痣。走訪過許多醫生都無法整掉,於是決定要用紋身擁抱這個印記,當作媽媽送給自己的畫布。
Jayers為她設計了大自然畫面,「後來這個女孩第一次公開展示給大家看她有胎記……」有位攝影師經歷了父親莫名猝死,他開始要擔起頭家,並要決定父親是否接受解剖查明死因。最後證實父親死於心臟病,Jayers為他紋上被鐵鏈緊鎖的心臟。「他說紋身後對自己了解多了,以前一直封鎖自我,其實生活應該更加廣闊……」
紋身店就像個故事館,這也是當紋身師的迷人之處。
紋身店的日與夜 故事輪番上演
中午來找Jayers的客人叫小夫, 白框眼鏡令人印象深刻。
「我經常頭痛。一頭痛我就想紋身,紋身是一種解脫。」廿三歲的他內心一直掙扎又動盪。他的工作是電影攝影助理。為了紀念恩師,他右肩膀紋了一盞一萬八千火的閃光燈。
十七歲那年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殯儀館抬死屍。他從容獨自面對一具屍體,房內是雪櫃一樣的溫度,開着一盞小燈。「好像去了太空,令人平靜又專注。」這刻令他忘卻頭痛。
半年後,他一腔熱血入了電影業,迎來的卻是理想的幻滅。「香港電影在墮落!壓縮時間、用廉價器材、剝削幕後人員……愈來愈缺乏草根和本土性。」他一邊說,一邊脫下衣服準備讓紋身師創作。
他腹部的紋身是卡夫卡《變形記》第一版的封面設計,這是他少年時與一位同校Miss拍拖受到的文學感染。左腰有一幅《飢餓藝術家》插圖,紀念自己曾住過精神病院的經歷。「搞藝術搞到沒有任何媒介,只好用身體來表達!」當年他簡直是”walk in”到精神科,未滿十八歲,他被送進兒童房,現在回憶起來,那段日子算是「不俗」。真相是他與女友分手,無所適從,想避世,於是就裝瘋扮傻入住了病院。「我和醫生說,每晚有人拿電鋸來敲門,要鋸我的腿。」他果真熟知電影劇情。
剛加入這個工作室的學徒Dino正在埋頭做練習。
橙是學徒的好夥伴,有厚度、彈性、圓形立體,很適合用來做練習。正常入針深度應該少於2毫米,如果力度正確,練習完橙還可以吃。屋內瀰漫一股橙子的清香……
忽然,大家的注意力突然被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咆哮聲吸引。原來是Dino正在為朋友在手腕上紋幾隻飛鳥。她的慘叫絲毫不影響他的專注。「你也未免太入戲了吧。」圍觀的人笑她。「愈痛愈快樂!」小女孩說完又繼續尖叫了。
另一個房間, 則滿屋歡聲笑語。Kelvin 剛剛從地盤收工第一時間就是來找阿龍紋身。
一直低頭打草稿的紋身師叫阿龍,黑框眼鏡、賊仔帽子,牛仔褲配白T,是他最愛的裝扮。阿龍終日一副埋頭苦幹的模樣。為了紋身,他總是廢寢忘食。 廿三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成熟,氣質深沉又滄桑。他也有一個瘋狂的青少年時代。接觸過毒品、黑社會,甚至被送入精神病院戒毒,幾度死裏逃生才走回正道,曾在社福界工作,成為過來人的楷模激勵青少年。
他一直醉心紋身,最初只是自學。Jayers看到了他的天賦,願意收他為徒,沒有繪畫功底的他,立刻辭去了高薪的地盤「渠佬」工,在一片反對聲中毅然斷了自己的後路。「能夠從事自己熱愛的工作,絕對是一種幸福。」紋身令他獲得深深的自我認同。Kelvin有大概三十個紋身。右手在兩個月內差不多紋滿了。不少是阿龍的手筆。二人識於微時。
他喜歡美式傳統紋身風格和幾何圖形,上次去加拿大參加紋身展,客人絡繹不絕,三天沒有停過手。跟着Jayers學師,剛出道一年多已經有不少粉絲。一位女客人紋完剛出門,轉頭已經在臉書上大讚他的溫柔細緻,更形容他「帥過謝霆鋒」。
阿龍的熟客Kelvin一身曬得黝黑, 紋身也跟着一起變暗。
「我喜歡在陽光下做事。」這次他想要一個跳水的女子圖案填補左手的空缺。他的胸口紋着”respect”。因為內心深處渴望獲得尊重。他認為從前的自己是個遺憾的生命。出生一個月,父母都不想要他,拋給了奶奶。奶奶出錢將他寄養在別人家。
被欺凌、被冷落的童年經歷影響他走了不少彎路,亦曾誤入歧途。後來,遇到他現在的太太,得到溫暖得到愛,改寫了人生軌迹。廿五歲的他,有個三歲的兒子。
一個夜晚,兩位穿西裝襯衣的男士風塵僕僕推開了門。一個做理財策劃,一個做Marketing。他們都說,平時上班都是西裝革履,紋身喜好不會在職場輕易表現,但絕對不是禁忌,反而是表達自我。
Kelvin太太阿珊帶着咖啡和一盒蛋糕來找阿龍紋身。
阿珊想紋一個和老公手上一樣的跳水女子。Kelvin看了跌打趕過來陪太太,自己也蠢蠢欲動,「我似乎已經好幾天沒紋身了!」他又心癢了。他的手輕放在太太肩上,「我能感覺到紋身機震動。算了,今天就當做自己已經紋了吧!」眾人譁然大笑。
阿珊的圖案剛紋完,她又即興看中了阿龍手上的紅花綠葉圖案。一個小時前,她才說作為媽媽要見孩子的老師,紋身的底線是不能超過前臂。最後卻忍不住豁出去,越界了。
正當眾人搶着魚蛋吃,阿珊紋完了她要的花,又興致勃勃要求紋一條紅色手繩戴着在手腕上……這下總算滿載而歸了。十點過後,紋身舖愈發人氣鼎盛。一羣在酒吧工作的「九十」後來觀看朋友阿B紋身。「這麼多字的書,不就是本字典嗎?快!傳本多圖的給我!」大家席地而坐,一邊用手機玩着網絡遊戲,一邊專研紋身圖案。
夜深了,此刻,全屋飄蕩着炸雞的味道……
文章選自《明周》2428期封面故事《紋身.紋心》。
本專題獲亞洲出版業協會(SOPA) 「2016年度卓越新聞獎」之「卓越生活時尚報導獎」大獎(Award for Excell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