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踏入琴人蘇思棣位於石門的琴室,腦海裏立即浮現唐代文學家劉禹錫《陋室銘》所勾勒的「可以彈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之雅致氛圍 。
琴室最當眼處是一牀古琴, 名曰「逍遙」,靜待着知音。 這是蘇思棣十多年前自斲的鳳勢式古琴,冀以之體會唐琴之圓厚。琴面有硃砂拂過的幾抹紅,美得恰似流動的火燒雲。
聽德愔琴社社長蘇思棣撫琴,那種恬澹清逸的琴樂畫境,聲在近旁,意卻悠遠深邃。琴音如行雲流水,「不失一絃」。
有次,他操《湘江怨》,琴音委婉低迴如從心上潺潺流過。在旁聽琴者有位法師,聽罷淚盈於睫:「蘇老師,聽你彈的感覺與眾不同,很深刻!」
蘇思棣待人接物從容謙遜,言簡意賅,總是點到即止,加上花白鬚髮,整個人充滿古意,有種對世情如不動的文士風骨。幾次會面,觀察到他無論彈琴、斲琴、調絃,乃至給學生準備杯具,處處一絲不苟。一曲彈罷,見他不動聲色將AA膠塗上指甲,原來指甲斷裂了,但卻無礙操琴。
大音希聲 大象無形
音量小被視為古琴的先天「不足」。 蘇思棣卻說,古琴堪稱完美。他一邊伸出雙手丈量着琴身一邊說:「你看,琴的形造與人體相仿,有頭,有肩,也有腰。音域廣闊,共四個八度音(四組),又一個大二度 ,音色變化非常豐富。」
也許聲細,給了琴人和聽眾恰如其分的距離,場面浩大的大型表演不適合古琴出現。他說,古琴音樂細微的變化所呈現的意境,最合適近距離現場聽。「古琴非常人性化, 每次彈奏都不會有既定劇本,每一次都是新探索。即使網絡下載,電腦0和1二進制數碼無法真實呈現琴音。」
為了既尊重古琴與生俱來的聲細,又讓聽眾接近原聲,每次外出演奏時,迫不得已才用麥克風擴音,並且異常謹慎。有時試音時間是演奏時間的兩倍。
他在「逍遙」上走指輕盈,向記者示範從不同取音方式,由實音到虛音的轉換,漸變與空靈感,妙不可言。「聽不見的,也是音樂。」他說,虛與實的追尋過程是往內心探索的過程,這也是古琴的精髓之一,類似於國畫的留白。
筆墨濃淡凝絲竹
蘇思棣不僅擅崑曲、簫笛,在書法、國畫、書畫領域方面亦有很高造詣。古琴與書畫有着怎樣的內在關聯呢?
「彈琴悟出的一些經驗可以用在書法創作上。」他說,兩者都是以線條為主的藝術 。書法有點、線的墨迹,彈琴有點音、線音。彈琴時指法的強弱,對應書法下筆時的輕重,琴音的剛柔,高低,恰與筆觸的疏密、濃淡變化有着異曲同工之妙,二者都講究虛與實的呼應,「意」與「境」統一。
因為左手按絃取音角度和方法不同,古琴的每一根絃有千變萬化的音色,正如書法落筆和收筆的方法不同,每一根線條也可以有無限的可能性。
書法是空間藝術,毛筆在紙上移動留下的墨迹,加入古琴的思維,便具有時間性;古琴為時間藝術,古琴音樂由發響到消失,融入書法靈感,便具有空間性。
人琴合一 蠶絲古意
手指直接壓在絃上,彈琴者與共鳴箱有密切的接觸,這是古琴有別於其他樂器的特質。
蘇思棣說,古琴彈奏不止是文人間的對話,亦是人與琴交流。琴為人說出內心的藝術感受。彈琴時,如果情況理想,則指下的音樂大概能回應琴人的想像和要求,此外,音樂也帶出一些延伸發展效果,會引發琴人進一步的思考和想像。
琴器非常敏感。天氣、濕度都會影響音色,每次彈琴前必須調音,時不時要重新上絃,總是需要特別照顧的。德愔琴社的琴人都會用傳統蠶絲絃彈奏。上絃和調音,更是基本功。
「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一句出自白居易《廢琴》。絲絃與琴器一路相伴,從古到今。 中國現存最早的史書《尚書.禹貢》有「厥篚絲」說,漢代有「削桐為琴,繩絲為絃 」。故古琴又稱絲桐。
在傳統絲絃被鋼絃取代的大勢之下,香港蔡女史及其門下不間斷用絲絃彈琴。他們認為,撫彈之間,絲絃最能保留古風呈現古意。
同門黃樹志鍥而不捨,遊走昔日製絲絃的蘇州舊地研究造絃工序。經多年研究,終於恢復宋代以來琴絃的三種規格:即太古、中清和加重,因應琴器長短厚薄而用。近年,國內琴界開始認可絲絃,甚至出現冒牌貨。他不以絲絃牟利,只為復興傳統。
心有靈犀 師生對彈
蘇思棣堅持以傳統的方式傳授古琴。他不僅對學生嚴選,通常還拒絕年幼者,「年紀太輕缺乏人生閱歷和感悟,很容易流於技巧,未必體會到曲意。」
傳統的古琴教學方式主要是老師和學生對彈。這正是古琴藝術「口傳心授」的體現,完全手把手地傳授每個細微之處,注重琴人之當下感應。蘇思棣始終用這種方式授徒。
記者旁聽了一課。
只見師徒對坐,琴桌上分置二琴,還有蔡女史手抄的《愔愔室琴譜》。眉批夾註傾注她一個甲子的習琴心得。
老師彈一句 ,學生照着動作彈,動作節奏都對了,再與老師合彈。一句一句過關,合幾句為一氣,合幾氣為一段,再與老師合彈多遍。合彈時即使中間有彈錯之處,也繼續完成,彈完一邊又從頭再來。師生聚精會神互相留意對方的每一個細節,從動作到節奏、乃至段落的氣息。
蘇思棣適時給學生提醒:
「手再放鬆一點。」
「太緊。」
「多了一個音。」
「這個地方是合的,不是分,因此不會出現兩次。」
「對彈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很緊張。不只是記熟動作。還要留有空間聽到老師如何帶住你深入了解細節,放大了細節,將自己忽略的問題發掘出來。」學生鍾兆燊以對彈方式習琴十年。一堂課下來,意猶未盡。他說:「但也很好玩,比起自己練習,對彈更像是一位長輩和你傾談,很熟悉你,知道哪裏給你一些提示。」
鍾兆燊問:「老師,你當年和你的老師對彈時,緊張嗎?」
蘇思棣答:「哪有時間緊張,顧着彈琴呢」。
對彈的意義是什麼?
蘇思棣解畫道:教學中非全程對彈,有時候也會示範或者聽學生彈。對彈中,老師和學生可以知道彼此在琴曲演繹中的差別,包括了整個音樂氣氛、音量、取音效果的變化。學生不是要模仿老師的風格,而是理解老師如何演繹一首曲,每一首曲都有傳承,是一代又一代老師心血的積累。透過對彈將這種心血積累傳遞給學生 。
「這是前人對古琴認識的精華,學生吸收了養分,將來自己發揮的時候,走的路會更加健康。 」
從不拿琴開玩笑
上世紀七十年代,蘇思棣在香港中文大學主修中國書畫,偶然的機緣下從黑膠唱片中傳來著名古琴家管平湖彈奏的《幽蘭》。「只聽了幾聲,就被深深吸引。」雖然心馳神往,但是當時他沒有立即去修讀古琴,「因為彈琴要留指甲,那就不能打籃球了。」
其時,蘇思棣的同學張麗真(後來成為蘇太)正隨蔡德允習琴。後來,擅長洞簫的蘇思棣被邀請為蔡女史作琴簫伴奏。
蘇思棣正式習琴是在兩年後的事了。蔡女史藝術修為為人稱頌,教學認真, 登門造訪者絡繹不絕。但嚴擇門生,所收弟子皆為品行高潔、有真才實學之士。
有一天她主動問蘇思棣:「學古琴嗎?」蘇思棣1981年開始師從蔡女史,操縵至今不輟。「蔡老師對藝術非常尊重,從來不會拿琴開玩笑。」這一點也融入他的琴風。
雅集觸動內心的和絃
古琴多為獨奏,只能與少數樂器合奏。德愔琴社沿襲了雅集的傳統。同門定期切磋,以琴會友。或室內,或郊野叢林,或寺廟。通常有古琴獨奏、琴簫合奏和琴歌彈唱。
琴為大雅之事,並非要娛樂大眾,這態度是蘇思棣一直堅守的,幾近嚴苛,他會時常細察學生的琴容。在一次雅集結束前,他提醒同門:「注意指甲、手指上不要有裝飾,要盡量清減。」他解釋,盡量專注在藝術上,同時也是對藝術的尊重。對琴人如是,對聽者也如是。「不要讓與藝術不相關的事情干擾你。」
記者在雅集遇見十五歲沉靜好學的少年袁煦之,也有灑脫飄逸的退休族黃康華。各人自由輪流操曲,無人評頭品足。琴聲一響,眾側耳傾聽,彈者投入,聽者專注。中場休息時,大家便雀躍了,細品佳茗,分享自製的糕點美食,此時蘇思棣放下嚴肅,與弟子們談笑風生。
「古琴音樂是中國藝術重要的組成部分,值得後世尊重和理解。」琴為心聲,最能觸動心弦。初聽起來沒有大悲大喜的明顯旋律,卻觸及深層次的內在情感,並非浮於表面的情緒,古琴的傳統跨越了中國多個朝代,在文化歷史源源不絕的河流中,透過古琴音樂就可以上溯前人精神面貌和心理狀態,在任何一個時間的節點,將不同朝代的人連接起來,讓今人與古人以琴對話。
他經常為學琴者傳道解惑。 有次,在內地講學時被問及,為什麼不像內地一些琴家一樣大力推動普及古琴文化?
他說:「我是比較自私的。」
這份低調「自私」恰恰是源於守護傳承的一份自省,也是淡泊明志的人文情懷。
五十年代以來,對香港琴學影響最大的當數古琴家蔡德允女史。她授琴逾五十年,為香港古琴傳承播下第一把種子。音樂學者余少華表示,香港傳承非「專業」訓練的古琴藝術風貌,構成彈琴、授琴、打譜、作曲、斲琴、 收藏、造絃等完整自然的古琴生態。而精神卻始終 一脈相承,至今仍恪守傳統古風,為香江留下一股澄澈的清流 。
蘇思棣,德愔琴社社長,並任多間大學音樂系古琴導師。早年曾隨黃權習簫笛,後隨蔡德允習古琴,隨蔡昌壽斲琴。多年來有關古琴之活動如琴學研究、打譜、 斲琴等均有涉獵,亦常參與演奏、 講座、示範、教學、錄音等活動。 其個人古琴專輯有2007年於瑞士出版以自斲琴錄製之《漁樵問答》及2010年以同名宋琴錄製之《太古聲》。前者獲法國查理•科魯斯學院頒發「心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