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的雅淡恬逸的意趣,需要用心細味,心浮氣躁便不可能進入和領悟其境界。當今社會步伐急促,大眾更傾向感官衝擊強烈的享樂,古琴藝術在夾縫中生存,喜歡聽琴的人很少,認真彈琴的人亦少。而懂古琴作曲的,更是鳳毛麟角。
琴聲穿梭八百年
謝俊仁在中樂上不斷追求文人逸興。 從醫幾十年,他退休後第一件事,就是到香港中文大學讀音樂學博士。同時,他也是勤勉又具科學態度的琴人。
「彈琴不同於一般社交活動,一定要看環境和場合。」在榮休晚會上,共事多年同事們盛情邀請他彈奏一曲。他認為場合氣氛不合適,婉拒了,終以口琴現藝。
聽到謝俊仁以南宋琴「萬壑松風」操蔡女史傳譜的《陽春》一曲, 八百歲的良琴發音淳厚而蒼古,滌蕩人心,確有《神奇秘譜》在解題中所說:「取萬物知春,和風淡蕩之意」。一曲背後,扣人心弦的還有琴人之間的情義。琴曲由他的老師蔡女史傳譜,琴是同門沈興順借出,絃是由同門黃樹志精製的特級「冰絃」。
「古琴對我來說可以陶冶性情,調劑生活,紓緩壓力,保留一顆清淨的心。」他尤其欣賞古琴的文化內涵 ─ 不只是注重音樂效果的樂器,更適於修身養性。古琴講求詩畫意境,但不是濃墨重彩,就似《溪山琴況》形容「興到而不自縱,氣到而不自豪,情到而不自擾,意到而不自濃」,有種娓娓道來的平和心境。
古琴曲有多「古」?謝俊仁說,其實目前彈得最多的古琴曲是明清時期的。「古琴是一個活傳統,本身亦鼓勵變化和創新。古琴曲千年來總是不斷蛻變, 同一首琴曲,明初的譜與清朝譜已大異其趣,一代一代推陳出新。」他堅信,一個時代應該有一個時代的古琴之聲。而現代琴人極力保存傳統、發掘傳統的同時,也要在新時代的語境中挖掘新方向和元素。
一閃燈花墮 卻對着琉璃火
早從1986年起,謝俊仁開始為古琴創作新曲,曲譜擺到網路上免費分享。他也有不少「打譜」作品,將沒有標明節拍的古譜重新組織節奏,揣摩古人當時的心思,令曲調有序,也是半創作。
1988年,他創作《一閃燈花墮》,靈感來自清代著名詞人納蘭性德詞《尋芳草.蕭寺紀夢》。 解題曰:全曲參考傳統古琴曲式和風格寫成。詞中「乍偎人,一閃燈花墮,卻對着琉璃火。」表達詞人思念亡妻之歎。曉鐘敲破晨靄,忽而夢斷,燈花墜落,孤身卻空對着琉璃燈,令人不勝悵惘。
《落梅》是他創作的琴簫合奏。題解曰:參考傳統古琴曲式,用變徵音階寫成。琴簫用自由對位,跟傳統齊奏模式不同。樂曲流露李煜詞:「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之意,描述亡國之哀愁。
哀愁幽思是謝俊仁琴曲創作中的重要題材。「可能是我對於生離死別的哀傷多一些感受。」他說,臨牀工作中總是要關顧臨終病人,當生命走到盡頭,往往感受到病者和家人的艱難、人的尊嚴和死別的悲慟。」他的音樂不是停留在傷春悲秋的哀怨中,起承轉合間,往往有一份樂天知命的自在。「面對別離,哀傷難免;但經歷過哀傷,我們更洞察生命之寶貴。」
古琴曲創作不僅對現世周遭事物有感而發,還可以與身邊親人有關。1997年,謝俊仁創作《秋祭》獻給摯愛的先祖母。他以現代音樂手法寫的四段短曲:夢迴、秋祭、假花、燭淚,曲調真摯感人。
「祖母祥和溫柔,還未老時就是一頭銀髮,所以在我印象中祖母一直沒變。」 他說,小時候一家人與祖母同住, 祖母最疼愛他,二人感情深厚。當年,六歲時學口琴,是由祖母牽着去,一路跋涉過海,搭車又搭船,習琴回家吹口琴給祖母聽,溫馨畫面歷歷在目。雖然祖母早已駕鶴西去,但撫琴便可以表達深深的思念,與她在記憶裏重遇。
樂也者 施也
謝俊仁六歲開始吹奏口琴,二十歲後追隨香港樂壇名作曲家關聖佑研習音樂理論。關聖佑的名字,年輕一代未必熟悉。但他創作過的賀年歌《歡樂年年》、《迎春花》和電視劇主題曲《秦始皇》卻是街知巷聞,屬於幾代香港人的集體回憶。
追隨關聖佑初期,謝俊仁亦向關老師求教古琴。關老師起初拒絕,考慮到當時謝才二十多歲,「太年輕,怕學不好。」另外也顧及自己多年未彈,擔心琴技荒廢不能勝任。怎料十年後,關老師卻回心轉意,教了他一年的古琴。某天,關老師認為沒有什麼可以教了,建議他找蔡女史習琴。
登門拜師,謝俊仁對蔡女史的第一印象是「十分和藹、親切」。回憶當年,他更會心微笑,叙憶道:「老師說,你先和劉楚華學吧。回頭看,她讓我向師姐先學,其實是想試探我適不適合彈古琴、能不能堅持。」跟劉楚華學了一年,重新調整指法。輾轉一番,謝俊仁最終還是如願以償跟隨蔡女史習琴,「得到老師謙厚的文人氣質薰陶。」
蔡女史暮年,謝俊仁定期家訪給她看病,創作了新曲,也會彈給老師聽。「她聽得很喜歡!」2007 年,蔡女士以一百零二歲高齡辭世,看慣生死的謝醫生亦難掩悲戚,對她深深不捨。
科學顯微鏡下的古韻
也許是醫學教育出身,謝俊仁思維縝密,注重邏輯思考。他專門研究明清琴譜的音律,為古譜提出新的理解。對於鋼絃和絲絃孰優孰劣,琴界向來有不同爭議。鋼絃是現代產物,「金屬噪音令人感到刺耳,影響了古琴純和的音色及澹遠之韻。」然而,鮮有人深究其因。上世紀九十年代末,謝俊仁靠聽覺分析猜想出「金屬噪音與琴絃縱向振動有關」。近年,他重拾未解之疑,和搭檔一起以物理實驗再度研究琴絃的金屬噪音,最終,透過電腦數據證實了當初的推論,並提出解決之方法。
在謝俊仁眼中,現代發展與保持傳統是可以共存的,兩者不應互相排斥,而要相輔相成。「傳統古琴文化是現代發展的根基,不可毀掉。現代發展則可以開拓古琴藝術的新領域,讓現代人更容易領略古琴音樂的語言,從而進入傳統琴樂的世界。」
他不喜歡用「高」來推崇古琴音樂,「好的音樂不分高下」。「推廣古琴文化要避免將古琴太神秘化,故弄玄虛只會令古琴距離今人更遙遠。」講學時,他透過傳統文化和古琴的交匯輔助年輕人明白古琴。
對內地古琴大熱,他亦感到審慎樂觀,「畢竟識琴的人多了,亦是好事。唯獨擔憂商業味太重,變了調。」他深信,大浪淘沙,歲月會篩選出古琴藝術的傳世精髓。
謝俊仁,香港中文大學民族音樂學博士。三十多年前先後隨關聖佑、劉楚華及蔡德允學習古琴。 曾多次在香港、內地和海外演奏。 積極參與古琴創作、打譜、教學 和研究工作。謝氏為退休醫生,曾任教於中文音樂系與演藝學院。 現為德愔琴社副社長、以及中大音樂系古琴導師。曾參與《中國古琴名家名曲》、《琴韻繽紛》、《古琴薈珍》、《清音重聞》等唱片之錄音出版,並出版個人唱片《一閃燈花墮》和《秋月清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