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代代相傳,不絕如縷。
學生找老師,固然難;老師找學生更難。琴人,傳承千載,流傳下去的,不止於琴,不止於樂。更重要的傳承,是文化,是性情。
「以前彈鋼琴那份歡暢讓我快樂衝上雲端,如今彈古琴卻如坐在平靜的湖面,讓內心澄清見底。」琴人鍾兆燊這樣形容他從鋼琴的世界走向古琴境界的體驗。
攜琴郊遊,也是琴人的閒情逸趣。
在溪澗中間找到一處平石,長腿闊步,不知不覺已瞬間轉移一樣到對岸,然後像變魔術用幾塊木搭起一張琴桌,徐徐彈起《水仙操》。
樹葉沙沙作響,溪水潺潺而過。
與大自然對話
他興致勃勃,全然投入,溪聲鳥語是最好的伴奏,彷彿天地之間只有他無拘無束的十指,充分體會一種游魚出聽的恬趣。
彈罷,他的心神才回到現實。「操曲就像去旅行般,當中充滿奇趣,教人樂此不疲。水聲有時候蓋過琴音,此時耳朵好像聽不清,但是腦海裏特意細緻雕刻出這個音,當水聲變小,原本的琴聲又能聽到了,這種真實的琴音和印象中的琴音間歇出現的經驗,十分美妙。」
明代李贄云:「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我沒有理會什麼曲意,或境界,只是在音樂世界玩遊戲。」
「彈琴是一種減法,愈簡單的東西,愈難把握 。」
「古琴不是在博物館嗎?古琴是年紀大的人才玩的嗎?我要不要變成古代人,穿唐裝嗎?」學古琴之前,他也有過這類疑問。此前,他彈了十多年鋼琴,技藝不凡。曾演奏鋼琴協奏曲、與管弦樂團合奏,到歐洲尋訪鋼琴家,「發夢都會見到蕭邦。」他說,西方音樂給予很多色彩繽紛的世界,古琴更加內省。
問鍾兆燊為何彈琴?「想型,無他。」
他所說的「型」其實就是不為名利所動,心的自由。他說,習琴動力是盡力提升自己 ─ 收攝自己的心,削減了浮躁心,對峙心高氣傲。
古琴對他的衝擊,不是音樂上的衝擊,而是心性上的。
海納百川
每次有琴學演示活動,常見鍾兆燊默默做書僮、搬運、善後。「有這樣的老師,真的很幸福。」他已隨蘇思棣習琴十年餘 ,「《瀟湘水雲》像畢業曲目那樣艱深。我不敢畢業。不想畢業。」他坦言,希望可以永遠跟隨老師,繼續教他成長為一個更好的人。
「你數地球上,也許只有數人用對彈模式教學。」他說,很多人誤以為,這是模仿旋律的「齊奏」或「複製」,其實對彈是心領神會的互動,感受到什麼是「當下」。
鍾兆燊記得,有次城中有個文化名流聚會,邀請蘇老師彈琴,觥籌交錯中,老師一聲不響,用安靜震懾力壓倒喧鬧和聒噪,等到最後一個人也安靜下來才開始彈。沉默,這也是一種減法帶來的力量。
他以前對傳統文化並無好感,常見識到文人多大話、文人相輕的陋習,習琴後,在琴樂中「遇見」古人,「為音樂藝術認真得好可愛。」例如,清代一位琴人黃勉之為了跟一位高僧學琴而短期出家,他之後還俗,收了弟子,約了課期,就風雨不改,十分認真。
古代心靈 寄生今世
芸芸眾曲中,鍾兆燊總在《平沙落雁》中找到共鳴。在他看來,這反映出中國知識分子典型的命題:「每當時局昏亂,人自身若然愈有感召,就愈顯出無力感。於是,往往在踉蹌的出離心態下,我們又需要另一種更寧定的寄託來平伏自己。
「想像古人彈此曲時那份心胸,絕不只是「躲進小樓成一統」的那份寧靜 ,而是內心千錘百煉之後找打到了精神的安頓。」他說,每個時代中國人似乎都有這種無奈感,文化本是多元的,琴曲的流傳本來就容許各自的差異,所以有不同的版本,「蕉庵本」、「裴介卿本」、「舞胎仙館本」等等,任君選擇。縱使古人為此已經給出這麼精彩的看法,但他還是願意從中尋找自己的答案。
琴人,多不以琴為業,鍾兆燊亦從事文職工作。生活有很多俗累,在一個追名逐利、強調效率的社會 ,要遠離世俗潛心琴學,這太奢華。人高七呎,「也許我高大,容易被人以為我高傲。」有時,他覺得與現代格格不入,走在鬧市有種時空錯亂。唯獨內心篤定琴路探索,是一輩子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