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truggle of man against power is the struggle of memory against forgetting.──米蘭・昆德拉《笑忘書》
執上一代的半張老照片,聽關於戰爭的片言隻語,那些生死故事,輕描淡寫的敍述,似乎都因時日久遠,模糊不可信。擺蕩於記憶及遺忘之間,千方百計,追溯過去消散的尾巴。
「逃難」二字,聽在未經戰火洗禮的一代耳中,彷彿過去的煙雲,捉不透,摸不着。祖父輩游水來港的故事,只在親人間口耳相傳。老一輩臉上的道道皺紋,既深且長,銘刻那一代人的苦難。
苦難是第一代香港人生命的記認,照片遂成為他們生命的憑證。透過一瞬間的定格,我們觀看、詮釋他們的生活,企圖感受回憶與歷史的一角。
「這就是我爸爸,當時他四歲,即是1928年。」關了燈,鮮魚行學校幽暗的校長室內,甫翻開發黃的家族舊相簿,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幀全家福,左右兩張祖父母端莊的肖像,保存完整,沒有崩邊缺角。中間配上手寫的說明,字體端正流麗,竟出自一個字也認不全、小學三年級學歷的人手中。
「那年代是不同的。」梁紀昌校長指着相中那個神情肅穆的小孩──他父親,娓娓道來,那些時代的必然,如何帶來生命的轉折。
看相片一家老幼裝束華貴,又上影樓拍照,合該是大富人家。梁校長祖父白手興家,於廣東台山經營蠔塘,風光一時。誰料,發財後恃勢凌人,終弄至對簿公堂。「當時我爸爸看着工人掘地,一埕埕白銀抬去打官司,豈知別人整條村團結起來,最終輸了官司,那當然得賠錢,現在叫『破產』。」他不禁慨嘆一口氣:「家道中落。」
生意不景,錢財散盡,祖母往澳門炮仗廠打工,一次大火燒死,屍骨無存,從此家中嚴禁燒炮仗。適逢日本侵華,三餐不繼,十五個子女有的賣到新加坡、東南亞一帶,夭折的夭折,逃亡的逃亡,自此流離失所。
多少事 都付笑談中
「1937年開始打仗,我父親十三歲,就打日本仔,又打共產黨,全都是被拉伕的。」戰爭年代,硝煙漫天,被徵召入伍,原來是幸事。「普通平民百姓餓死,軍隊一定有飯開。」沒有受過正式訓練,心口掛個勇字就出戰,活下來算命大。國民黨戰敗,在大陸給打得七零八落。梁父在1949年逃難到香港,落戶紅磡山谷村。
梁紀昌校長憶述小時候住機利士路板間房,一羣人圍坐天井閒聊,經常聽父親講述如何英勇抗日、抗共產黨,機關槍掃射多少敵人,迫擊炮發炮的最佳角度。「現在經常想,真這麼厲害,早就打贏日本仔,點會打輸呢?」他戲謔地笑道,指父親所言不過是「吹牛」。隔着數十年的光景,忍不住還是要詰問到底。
問題是:眼前那三數張照片如何歷劫倖存?夾在襯裏,還是縫在鞋底?梁父又是如何逃難來港?
梁校長茫然,後來問八十七歲高齡的母親,也不知道。一如那個年代許多散佚的大小事,忘了問,就成了一個謎。
掀開下一頁,是另一張約二十人的家族照,人丁興旺。攝於1957年,當時兩歲多的梁校長,就站在父親身前。
照片的記憶比機關槍長
「這張家族照,是當年五姑媽從新加坡回香港的時候,將所有港澳還能找到的親戚召集起來拍的。」談起五姑母,梁校長一臉神往,近看女子一張鵝蛋臉,五官精緻,容貌姣好,命途亦因美麗而起落。
「她沒有唸過書,但她叻女。」當年廣州軍閥看上五姑母,要納為妾侍,梁祖父只好將她賣了。「那個年代沒辦法,說好聽是軍閥,難聽叫土豪,」梁校長一臉無奈,「她是寧死不從的。」後來,她兩次逃來香港,第一次被抓,第二次輾轉逃到新加坡,當上富豪五房中的二太太。五姑丈因日佔時期,接濟集中營內的英軍,英國重新管治後投桃報李,於是發財致富。
梁紀昌唸中一時,五姑媽召集家族往澳門關閘打齋,超渡家族中已逝的亡魂。開銷全由五姑媽包攬,港澳五、六十個親戚聚首一堂。「好大一場法事,如同盂蘭節一樣,燒觀音像等等,足足三日三夜。」相簿內一張五姑母夫妻合照,即使五姑母已屆天命之年,仍保養得宜,氣度不減。那時代的女子,嫁得好,就稱命好,五姑媽可算是佼佼者。
梁家十五兄弟姐妹,相中只有六個,其他九人,杳無音訊。三伯早逝,二伯、六伯因打仗喪命,男丁中竟只有排行第八的梁父活下來,倒是一眾姊妹命硬,挨得過戰爭。
七姑母去了越南打工,二戰時避過日本攻打,嫁入銀行之家,生活富足。直至越戰,西貢被越共滲透,街角隨時駁火,加上越幣貶值,生活陷入困境,家族籌錢接濟,又是經新加坡五姑媽寄物資過去。
戰亂之時,到處都是傳奇。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蘇,同為再嫁女子,五姑母靠意志掙脫樊籠,尋到好歸宿。也是造化弄人,家族的陷落未必成全了五姑母,她卻圓滿了家族的再聚。
再苦也苦不過死在戰場
梁父的際遇要坎坷許多。因學歷不高,為謀生餬口,他曾輾轉各行業,當酒樓廚房買手、抹車不止,又來回港澳打散工,甚至為勢所迫當苦力。當時貨船運送靠木箱,梁父就拆卸木箱,分為鐵釘,木皮則賣去木行循環再造。
有段時日,梁父在黃埔船塢當雜工。「我記得五點鐘,我媽就帶着我和弟弟,到船塢大閘等。每到六點鐘,就拉響號,接父親放工,很開心。」梁校長眉飛色舞。每次父親下班,都會帶回工廠的物資,尤其勞工番梘,用來洗手、洗澡,洗頭、衣服,堪稱萬用。一家人勤儉生活,一如五十年代香港人寫照。想起父親上班前一家人上茶樓,對父親點的排骨飯乾瞪眼的情景,他又朗聲大笑,那段貧困而艱苦的童年,他反倒以「好玩」形容。苦難都過去了,愈苦的記憶,回想便愈甘美。
相中的梁父,遺傳了家族的優良基因,青靚白淨。「我阿媽說我爸爸口花花,撩女仔,不知怎麼認識的。」梁母是順德人,戰後坐火車來港,煮得一手好菜,因此在香港打住家工,當馬姐。梁母補充,兩人是在廣華街交醬油時認識的,沒多久就拍拖。結婚時,只邀請了幾個朋友,沒有結婚照,也沒有註冊,一切從簡。
梁校長形容父親「社交能力強」,口才了得,交遊廣闊,豪氣干雲,可算是當年的義氣仔女。十元八元,眼也不眨就借給朋友;曾經有結拜兄弟單身,無法申請公屋,甚至借出梁太、梁校長和弟弟,讓他登記上樓。為別人放棄上樓機會,今日看來似乎不可思議。「當時沒有社會福利署,都靠大家,人情味很濃厚,沒有機心的,你幫下我,我幫下你,」他語氣透着懷念,「好似謝賢和胡楓那齣《難兄難弟》,不像現在功利。」
梁校長十三歲時,父親溘然而逝,長子為父,他挑起大樑。親情上雖有缺失,父親的為人處世,卻一直影響着他。曾有家長來鮮魚行學校求助,拎一張繳費單借錢,他二話不說答允,只要求家長當義工,不料對方一去沒回頭。同類事件,一而再,再而三發生,他很少拒絕。「你說我大方也好,說我傻也可以。」他灑脫一哂,頗有乃父之風。
回看上兩輩家族史,他概括起來,也就是「因果循環」四字。梁校長曾回台山拜祭,記得爺爺下葬的墳頭如亂葬崗,如一堆泥,只有一塊石碑皮寫着爺爺姓名。於是,牢牢記得,與人為善,否則報應不爽。
過去的煙雲漸次散去,才發現,記憶如鐵軌一樣長,上一代走過的漫漫長軌,早鋪設了下一代人生的火車路線。乘着時代巨輪,無數個人的記憶,堆積成了歷史。第一代香港人的逃難史,由子女親眷口述而來,亦是第三身經驗。且讓我們,拼拼湊湊,取數幀照片,數十句話語,砌出半幅上一代的故事。
部分圖片由政府新聞處、受訪者提供
(刊於《明周》第2442期〈記憶追尋.我們的爸爸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