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華紮作是行內所餘無幾的老字號,第二代接手後,更以新潮紙紮闖出名堂。在日漸式微的紙紮行業,第二代願意接手已經絕無僅有。
深水埗福榮街延綿,透着社區的人情味。甫踏入寶華紮作,大大小小的紙紮品懸垂天花牆身,抬首便見紙砌成的iPhone、各款鞋子、麥當勞快餐,應有盡有,還有未黏上紙的紙紮竹架,香燭紙錢一堆堆擺滿牆櫃,好些木箱在地上擱着,散發一片實在而安謐的氣息。
店內陳設老舊而平常,那頭一張木桌零散地放着電子計算機,櫃枱上卻放着摸得發亮的算盤。枱下刀架插的幾把竹篾刀,刀面污漬斑斑,充滿歲月的痕迹。隱沒於吊起的重重紙紮品後,牆上掛着黑底金字的木製牌匾,「寶華」二字以隸書寫成,渾厚有力,由五十年代開店至今,一晃眼已六十年。
三兩個熟客問價長短香,由二兒子歐陽秉志應對,爸爸乾伯就如鎮店之寶,端坐於櫃枱前的實木高板凳,粗嘎着嗓子,偶爾搭上兩嘴。歐陽秉志可說是「紙紮潮物」的先行者,他爸爸乾伯則是這行頭知名的老行尊。或者是性情關係,兩個人坐在同一舖內,對談的時間卻不多。
父親的事 聞所未聞
乾伯一頭白髮,神情剛毅,年事已高,近八十歲,從事紙紮六十多年。他向記者憶述1949年解放後的經歷,因時日過久而顯得零碎,漫談時往往須探問更多細節,以補遺漏。
乾伯原居中山市石岐,父親行船做生意,家裏有田有祖業,家境不錯,可以供乾伯唸書。「一宣布解放,學校結束,連書也無法唸,又找不到工作。」
乾伯父親當時在港,於是寫信叫乾伯南下,母親則留在中山。「原來是阿爺先來?」在一旁聽着的阿志早就掏出一本筆記本,振筆疾書,認真做筆記。何解?原來二人鮮少對坐話當年,難得一見父親暢談往事,他就認真地把父親所說的一一記下。
「當年算不算有錢仔?」阿志好奇一問。「那時共產黨稱為大地主的,有錢便要打靶,現在不是的,沒錢才捉去打靶。」說罷他吃吃笑起來。「現在有錢最大,過關衣著要光鮮,那時不是的。」當時仍能自由出入境,乾伯乘漁船來,先到澳門,再到香港。「誰知道又是這麼難找工作。」
阿志猛然提醒一句:「不是聽你說過當救生員嗎?」乾伯才答話,對啊,在澳門海角紅樓泳柵當過救生員,其時只需懂得游泳就可以擔任。「那次有人在一個範圍內失蹤,我便用腳踢下踢下,在哪就在哪了。」他又補充,「久不久就淹死一個。」阿志恍然大悟,父親做的是撈屍。
問起澳門生活,他突然天外飛來一筆,提到在澳門養豬一事。阿志不禁大愕,咕噥一聲:「連我也不知!」他在澳門住了兩年,是當救生員後的事了。乾伯談興大發,「剛來的時候,聽說養豬搵到食,便租個貨倉,不料那之前是用來儲存電油的,那陣味弄得連豬也養不活!」
初來乍到,香港生活困苦,碰巧朋友介紹,機緣巧合,進入紙紮界老行尊金玉樓做打雜。金玉樓位於中環閣麟街,招牌醒目,專聘行內高手,共有十多個師傅。「起初沒有人教,我哋行出行入,乘機偷師。」乾伯咧嘴笑起來,又說夜晚無人,有師傅會任看,提點兩句。守得雲開見月明,後來被指派紮白鶴,如此學師三年。
「你不是考過警察嗎?」阿志問。初做紙紮,一個月十五元人工,乾伯嫌低,原來想過轉行。當時警察一個月二三十元,乾伯想起當時筆試,可能就差一個「透」字認不出來,所以考不上,就此「飲恨」。
也幸好上天關上門,總會為你開扇窗。學師一兩年,老闆派他外出,到統一碼頭接貨,是油麻地小輪公司的中秋節燈籠。年年如是,一來一往,他便與那經理混熟了,後來更成為乾伯的貴人。對方跟他說:「不如你自己出嚟做啦!」乾伯自立門戶,第一單生意,便是油麻地小輪公司。「當時一萬幾千張單,好巴閉的。」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紙紮業鼎盛,乾伯形容自己「戇居居」,親身說服客戶做成的生意,就有蓮香茶樓和奇華餅家。紙紮業出口興旺,又做獅頭、金龍和燈飾等大單,外銷往三藩市和加拿大。最高峰時,同時請四個師傅開工。講起威水史,乾伯仍津津樂道。
阿志與乾伯一同翻看舊相簿,忽然看到一張照片,上面有一隻老虎,栩栩如生,原來竟是紙紮品。「那是客人訂製的裝飾品,用真老虎皮製作!」阿志聞言,不禁嘖嘖稱奇。
今天傳統紙紮越發難以經營,內地大量生產廉價紙紮品,質素低,價錢更低,人手紙紮工藝難以競爭。乾伯感嘆,現在的紙紮店,十居其八都不懂紙紮手藝。
|開心就是真傳|
阿志原來是唸設計的,除了中學幫忙包衣包,唸書時很少踏足店面。直至畢業變成失業,賦閒在家,只好在店面執頭執尾兼送貨。一天靈感女神降臨,他隨手便造了一輛滑板車,掛在店外,賣三百元。後來傳媒無意間發現,上了報,從此聲名大噪。他稱自己是「不知不覺之間」入行,後來繼續走訂製紙紮路線,曾為Beyond的家駒製出Gibson紙紮電結他、汽水機和雞翼米線等。
「我有你幾成功力?」阿志忽然問乾伯。
乾伯說,兒子屬於自學,自己完全沒有教他。「他紮的那些,我不會啦,我們做紙紮,會做的都是獅頭,公仔,都唔係嗰皮。」話雖如此,阿志卻說,遇到技術困難,不時會向父親請教,例如製「土匪雞翼」時,遇到樽頸,苦無辦法,乾伯便提議他買隻真雞翼回來拓紗紙,再將真雞翼取出來,上色。
「我有無你既天份?」阿志又問。
乾伯又笑,「鍾意咪得,興趣最重要啦。」
所言不虛,阿志連空餘時間,亦默默鑽研新作,又會看雜誌,尋找靈感。製畢客人訂製《星球大戰》的白兵頭盔,又造變形金剛。他的最新作品便是一部最新款粉紅iPhone。
乾伯對他的新作多數無反應,評價是兩個字:「特殊」。唯獨是看到掛在門口的跳舞毯,問了一句「怎麼掛個路牌在門口?」
阿志如今連傳統紙紮亦接替乾伯,乾伯上次出手,已是半年前的事。店內目前掛的獅頭竹篾框架和傳統紙紮大屋,皆出自阿志之手。
有其父必有其子,兩父子的傳承下來,意在言外,大家共同分享做紙紮那種純粹的快樂和熱誠。「紮下紮下,有件製成品可以欣賞,都幾得意架。」乾伯自得其樂。
阿志現在不時接受邀請,到中學教紙紮。有感於行業沒落,乾伯嗟嘆,這門手藝「後生不肯學,老的就要帶走了」。
Box:紙紮=掙扎?
紙紮是香港傳統民間手藝,不單是祈福、祭祀用品,更分為節慶紮作、裝飾紮作和喪葬紮作。「港九油燭紙業紮作職工會」成立於百多年前,當年紙紮業興盛,會員一度多達百多個,不過該會已於數年前停止運作,牌坊現存於筲箕灣南安街雄師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