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太平山街觀音廟。
自十九世紀末鼠疫肆虐三十年,貧民區遭「洗太平地」——夷為平地,成為卜公花園,仍有木屋羣聚居貧民。太平山街不足百米,東起文武廟,西至東華醫院(因廣福義祠收容重症者等死,因而誕生),義莊林立, 生老病死都在這條街。
「阿英!」一扯嗓吆喝,響徹雲霄。
水巷對面,冷巷四層唐樓,一個小女孩驚醒,在騎樓一探頭,立即像火燒屁股一樣滾下樓梯 ──沒敢忘記拽着妹妹。「遲咗喎!」一記玉鐲敲頭,她吃痛,對嫲嫲敢怒不敢言,擔着凳仔坐下。
她是英姐,在太平山街出生長大。
今日的她已七十歲,牌照三代祖傳。嫲嫲出生於十九世紀,十來歲來香港,一個女人仔買了檔口營生,捱過二戰,惜爺爺早逝。
英姐她最怕嫲嫲,今日仍覺痛。「敢不下來?作死你啊!」嫲嫲「成日罵我」,萬一忍 不住瞌眼瞓,便試過「敲斷玉鐲」。
她有一兄一妹,一家五口住板間房,擠 在同一張牀,只有約100呎,捉襟見肘。媽媽黐信封,「爸爸,唔識搭屋」。正巧轉角有磅巷公廁,全港第一個設有浴室設備,「有個大水喉」,嫲嫲索性洗衫、沖涼和盥洗一站過,至於食,捎阿英去舖頭買柴火,「用風爐燒柴,撿別人不要的木板燒,妹妹煮飯」,衣食住行通通在街上解決。
利市封的兜上貼了「一丸」,她靦腆一哂:「我唔識字嘛,其實想寫一紮,睇得明就得。」無得讀書?「我嫲嫲重男輕女的,她好憎我㗎,無得讀書。」
英姐自懂事就負責跑腿,一筒香賣光, 就去舖頭再買,學摺金銀、收錢⋯⋯她沒有玩樂的記憶。七月初六晚「七姐誕」──為女性設計的節日,看着女孩們上香、放生果, 夾「七姐本」造公仔,她唯有乾瞪眼,「我冇乜錢,無份㗎。」
以往盛行的公仔書,《老夫子》、《神犬》⋯⋯也通通無緣。水巷福德宮是一座鐵皮廟,旁邊開理髮店夫婦兼任,另一檔也賣公仔書,她看着其他孩子上下學跑過,其他 孩子租了連環圖,蹲下來看,她坐在檔口凳仔,從後方也偷看得聚精會神。
提童年歲月,她講最多的是:「我坐定喺度看檔」。
1965年剛夠十八歲,她就去學紡車,找了一份山寨廠工作,由製作相機皮具到胸圍,結婚後,迫不及待地搬走,去了香港仔,「梗係自由好多,自己搵錢自己使,鬼叫我蠢。」 原來十多年來,嫲嫲沒有給她一分錢。
棺材與鬼 多見亦平常
給她一張1960年代舊照片,便細數:觀音廟臨立石階上,樓梯轉角一班婆婆拜天地公,舊址早已化成新式大廈,唯有旁邊覓地再開,石階太歲廟還未出現;「上面一檔是卜卦的,下面是紙紮檔,我婆婆這一檔在對面」,又有檔口賣玩具,姑媽在隔離開檔,「爭生意」。
相框外是延綿的貧民木屋區,稱「棚仔」,奈何「爸爸唔識搭棚,要租樓住」;義莊林立,「好興遊街,抬着死人棺材,由東華醫院遊到義莊」,晚上頻頻有人拜神燒香,有老人家見鬼,她一點不怕,「祖先會保佑」。
今日仍有尼姑揹白布包經過。「以前好多師姑行過,上面士丹頓街俗稱師姑街,好多尼姑庵打齋,又多殯儀館,便做法事,頭七, 燒東西給先人。」
嫲嫲過身,到父母二十多年前去世,哥 哥早逝──仔大女大,她終於還是回來接手, 也終於可以放心打瞌睡,雙手仍然摺着六歲時學會的金銀,又快又好,急匆匆一張疊一張,打個折,像變戲法一樣拱起,賣一元, 用一根繩串起,整份金銀寶賣廿蚊。
她擺檔只為「過吓日辰」,早過了年尾還神熱潮,又未到觀音借庫,生意冷清,9點幾 開檔,10點幾才發市,「賺餐茶錢」,平日有 時來有時不,唯初一十五才6點開檔,「無我嫲嫲咁勤力」。一份寶由3毫子賣到30蚊,在人間抵不上一份快餐。
人看風景 風景看人
老街坊早已搬的搬,走的走,牌檔倒的倒,最後一檔鄰居在五六年前沒了,漸漸只剩下她一檔。坐着看風景,她自己倒變成風景。
太平山街士紳化,進駐藝廊和咖啡廳, 背後唐樓被外國業主收購,經過的多是遊客, 自然無兩句,偶爾跟善信聊天。再開檔不是為了菩薩,而是為了街坊,「以前街坊都好照顧我,你未食飯我又煮埋飯你食呀,現在做得一日得一日,冇咩心機做。」雖然信觀音,但她做事只在乎隨心。
時代變,百年老街變,只有人可以保持不變?英姐的收音機永遠調粵曲台,有時播經典流行曲,黃霑填的詞「我哋在獅子山下相遇上」悠悠響起。對面觀音堂內,公仔箱仍播着1973年的電影《七十二家房客》,井莉飾演的養女阿香正在相親。一羣老街坊, 仍有身穿唐裝者,有的伏下安寢,有的坐着打躉,不為什麼,只因為這裏就是他們的時間囊。
她認命感嘆新一代再不祭拜神佛,社區翻天覆地變,剩下遊客拍照:「家下時代進步係咁,你冇得掛住㗎啦。」
(舊照由政府新聞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