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歲的Jonny(顏東鋒)十年前因糖尿病視網膜病變而雙目失明。平時眼前是一片灰白色。身體狀態不同,或許出現的灰色深淺不一。右眼角偶爾看到一點光。不過,白天和黑夜,明與暗,對他的「視界」來說並無分別。
作為失明人協進會IT職員,Jonny專門為無障礙網頁做測試,解答會員使用電腦和手機的疑難雜症。工作中他會在電腦前戴着耳機,聽屏幕閱讀軟件將屏幕上顯示的文字讀出來。忽然有人求教:某個App(應用程式)時無法打開Safari。Jonny靠語音輔助模式”Voice Over”,靜靜聽着介面上的按鈕,很快就解決了問題。那手機屏幕調得很暗,可省點,反正不用看着。
Jonny向來善用資訊科技來優化生活小細節:透過影像識別App “Seeing AI”,拍下信封,App有閱讀文字的功能,立即便知道眼前的信是不是寄給自己的。日常他會用”Tap Tap See”來確定當天從衣櫃裏拿出來衣服顏色;或者透過電話拍下導盲犬,「看」到跟前是黑色成年拉布拉多犬;用巴士行車App,可把握出門搭車的時間和車程。用定位、地圖及導航app,又可以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周遭有些什麼。
他日常用手機完全無障礙,透過語音或震動提示去選項,發個文字帶表情符號的WhatsApp信息不在話下。語音描繪着他選中的表情是「嬲到鼻孔噴氣」、「心心眼」、還是「笑到碌地」,到底用「合眼伸脷」還是「眨眼伸脷」?
失明之前,Jonny很少上社交媒體,反而現在更頻密用Facebook。「看不到朋友表情,如果想知道他們的動向,看post最直接。」熟悉的人面容他都會記得,新認識的人,他會根據以往的經驗,根據對方的聲音、走路步調在腦海中配個樣子給他們 。
他坦誠地說:「有人說看不見,是不是更加心水清?聽覺靈光一些?其實未必。反而做任何事必須更加專注,耐性多一些。」他舉例說,看一個excel表,以前可以一眼關七,有出錯的話一眼看到,現在純粹靠聽的話,有上百個data逐個過,花很大精力、很長時間。
科技和智能手機普及,為視障人士「看見」世界打開一扇扇窗戶,幫助他們自如地應對現實生活。一些小小的輔助,可讓視障人士享用到資訊科技,例如熒幕閱讀軟件(Screen Reader), 只要在一般電腦上安裝語音報讀軟件,就能改由聽覺來吸收資訊。點字觸摸顯示器(Braille display)會將熒幕上的文字內容轉為點字的形式,讓視障者透過觸覺來摸讀。屏幕放大軟件能把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文字放大, 或提高網頁的顏色對比,方便分辨顏色。而智能電話出廠時已內置語音輔助功能。一些手機應用程式甚至邀請健視的人作為義工,透過視障人士的手機鏡頭實時解說身邊事物。
其實不只是視障者,其他視力退化的長者以及為看不見、看不清所苦的人,也能受惠資訊科技,「不使用眼睛」亦能無礙獨立探索世界 。事實上,無障礙流動應用程式的開發,難度不在於科技之尖端,亦非成本之高,而在於思維,在於有沒有人真正明白使用者的需求。
即使外星人來了 我也看不到
Jonny原本從事IT工作,位至經理級,十年前人生出現急轉彎。當時糖尿病上眼,驟然眼前看到的景象有一半被塗黑,慢慢演變為雙目「黑屏」。
「醫生說我腎衰竭,視網膜脫落要立刻做手術。做了手術後揭開紗布,看不見任何東西。當時沒有太激動,只是「哦」一聲,一心想配合醫生處理另外一隻眼睛。」Jonny憶述時從容而帶着笑,有種豁達和樂天的精神。
怎料另一隻眼睛做完手術後,還是看不見,完全陷入黑暗世界。醫生宣布他失明。「那刻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見東西,傷心流淚是有的了,但不像劇集一般呼天搶地,心灰而迷茫,接下去應該怎麼辦。」
然而,那時顧不上眼睛的事,卻要緊急換腎。幸好最終化險為夷,Jonny在家人照顧下,用一年時間治療修復身體,而後才開始面對失去視力的生活。以往日常所獲得的信息大部分是來源於視覺的,對視覺倚賴的比重也就大些。閉眼睛走路,誰不會害怕?
病情控制後,當Jonny想要恢復正常生活,卻意識到自己每日都像閉眼睛在黑暗中走路,而睜開眼睛亦是黑暗。「靠白杖獨立出街是最困難的事。」他說,很難走直線,基本上會走Z字形。同一條路,不同時候走也可能碰到不同的障礙物。一碰到障礙物就要調整方向,一左一右,撞來撞去,最後迷路。 試過入了公園,四野無人,轉圈又轉圈,似是而非,怎麼轉都出不去。後來只好向家人求救。試過站在路邊,收起白杖站定,還是一直被人撞過來。
他說,出街最窘迫是中途找廁所,若搭巴士,落車後也不知道在哪裏找。若有困難,他站定,等聽到有人經過時大聲說「唔該」。若一直聽不到人聲,那麼大喊一句「有冇人啊?」來呼救。
「常有人說你真是很慘,什麼都看不到。其實我們雖然沒了視力,但是還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做的,畢竟是要繼續生活。也不能一直躲在家中無所事事。」Jonny很努力希望能夠失去視力的生活盡量如常。
2012年,他向香港導盲犬服務中心申請後,日本關西盲導犬協會送來Whisky,成為他生活中的重要夥伴。「簡直可以用一隻貓來形容牠。特立獨行,我行我素,對人很冷淡。」他笑言。
第一次養狗,加上看不見,在未建立起主人權威之前,頭三個月的磨合不容易,常常要和牠鬥智。Whisky偶爾會帶他遊花園,走新路很興奮,有時突然加快步速,他猜到一定是受到新的誘惑。有次回家路上,Jonny感覺Whisky半路低頭了,糾正之後,一路順暢到了巴士站。一位熟悉的乘客問:「今天Whisky訓練嗎?」Jonny納悶:「沒有喔,為什麼這麼說?」「牠嘴裏叼着一條粟米芯!」Jonny一摸,原來牠真的準備收工慢慢品嘗,真是哭笑不得。
「從屯門的家搭一程巴士到觀塘游泳池下車,向車尾方向直行,到了街尾,會聽到紅綠燈的聲音,不過馬路,轉右,左邊是車路,車聲一直在左邊,一路直走聞到臭味則右手邊會經過大坑渠,再一路繼續向前,會有另一盞紅綠燈在你左手邊,不要過馬路,再走幾步就達到引路徑,直走,在第二個轉彎位轉右就到達失明人協進會。」當這段上班的路爛熟於心,Whisky也愈來愈盡責。
Jonny給Whisky網購了一件雨衣,上面有小鴨子的圖案,這是他選的。還給牠戴一個藍牙追蹤器Tile ,「眾尋」功能開啟,只要導盲犬離開超過20米,就會發聲。若走得太遠了,Jonny會吹哨將牠喚回來。
Jonny的日常因Whisky而認識了不少新朋友,不過大家往往記得Whisky多過他。「有時候整個對話都沒問過我的名字。道別時一般都說Bye Bye Whisky。」Jonny又自嘲地笑笑。
Jonny形容自己是個慢熱的人,也喜歡出街,但更願意宅在家中閱讀科技的文章,喜歡聽歌。看不到影像的世界了,留在腦海中卻有很多美麗的畫面。旅行時看過的風景,在北海道富良野七色花田,這風景如明信片一模一樣,有時候運用想像力,可以填充那個灰白色的畫面。
有一些他很想見的人事物,他說,很可惜看不到與他朝夕相處的導盲犬,「大家說牠很靚仔,但我只能摸到牠尖尖面。」還有一直照顧着他的媽媽,比起十年前老了,現在是什麼樣子?可惜再見不到了,媽媽的樣子停留在某個年歲。還有,他對宇宙感興趣,相信宇宙如此浩瀚,不可能只有一個地球。
「若有一天真的外星人來了,我卻看不到。」這對他來說,也是很大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