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的她,獨坐在餐廳內,鄰座有一對小情侶。她偷聽着二人對話,彼此正為着不夠錢吃兩份晚餐而惆悵。她很感觸,回想中學開始跟他拍拖的十年,也是如此清貧。
窮,她不怕,自問是個「可以和男人捱M記的女人」,只是,如今到了不用再捱的階段,那個男人卻失去了。跟他曾經一起勤奮一起無聊的美好時光,彷佛隨着歲月悄然溜走。長大後,二人分手了,她隨後拍過幾次拖,卻總在夜闌人靜時,想念着他。
那時候,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寫日記。
相識於暗瘡火山爆發時
黑夜中還是哭了,活到今天,大半生都靠一個人陪伴着,現在要靠自己了,加油喔日虹。(二〇一六年六月)
日虹是她,一個公屋長大的女孩。他,是Timber,隔了兩座樓的鄰居。中二時,兩人開始拍拖,一起上學,一起溫書,一起捱M記。不,那時去M記,不算捱,二十四元,一個餐,可以坐很久。
只是,當時他面上長滿暗瘡,卻愛吃薯條雞翼,她一直想開口制止,忍着沒說。過幾年,才看見他的暗瘡凋謝;還有他臉面上的汗毛,慢慢長成鬍子,才懂得剃掉。
她也曾是個小薯頭罷了。戴粗框眼鏡,束起長馬尾。過幾年,才儲夠錢去配隱形眼鏡,又剪一頭清爽短髮。那一刻,他才發現她長得很漂亮,還有點像日本女星廣末涼子。
她想起來,笑了。
貧窮學生,沒見過富貴,反而不知什麼是窮。住新界,拍拖勝地只是家外後樓梯。那時,樓層牆上的數字大大的,窗外總透着微風。他們也愛走路,拖着小手,由大埔走到沙田,逛逛大型商場;中環,讀大學時才第一次到過。口袋的錢不多,都可來點消費,「喝思樂冰,可以添飲,很抵喝,怪不得它現在絕迹了。」
為了他第一次考第一
今日,值得紀念。我退出了令我窒息的WhatsApp群組,刪掉它和他們的Facebook,我是新的人了。(二〇一六年一月一日)
「他們」就是二人在中學的死黨好友。他們眼中,二人是模範小情侶,讀書運動皆好,他理科第一,她文科第一;他打籃球,她打排球。她,本來考尾十,只為升進優生班跟他成為課室「鄰友」,遂把所有課本抄寫一次,這樣溫習很入腦,「終於嘗過考第一,感覺很爽,以後都努力讀書。」
他不知道,某天在操場打籃球時,因為一個射籃動作,電光火石間,令剛在遠處走過的她「中招」。他的籃球沒有打中她,只是愛神之箭穿進了她的心。那時,他的好友正對她展開追求,他隨着一起「三人行」,她總愛向他請教數學。
小息時,課室外的走廊人來人往,她正等他前來,遞上一張心意卡,入面有幾張原稿紙,是她寫的愛情小說,只有一個章節,然後每一周,她都遞上新的一章,如是者,遞了三個月。
她記得曾在卡上寫過一些傻話,「我的小說好看嗎」、「好害羞,我的畫畫得很醜」,小說快到結局篇,她寫了一句「動漫節來了,不如一起去看。」
那天,他們相約在家的樓下,他跟她說,「俾隻手我。」她遞上自己右手,他也用右手接過來,兩人就如此握着手走路,很怪相。她鬆脫了他的手,他很緊張,原來,她要換左手拖着他。
他們走着走着,不發一言,走在一起。
我曾經多麼渴望你回來,求你見我一面,就算要跪在地上道歉,但你沒有回頭。(二〇一五年十二月)
公園旁的小樓梯,日虹和Timber初嘗親嘴的滋味,當時Timber有點靦腆,嘴唇不住地抖顫,日虹忍不住笑他,「他一直顫,回家對着鏡把嘴嘟起來,練習不再抖震。」中秋節,他們點起蠟燭,又親起嘴來,太投入,他不經意被火燒到衞衣的衣袖。
現在,她還記得跟他一起和分手的日期,她記得的,很多。「他總是遲到,下雨等他,連校服裙都濕了。」「做暑期工儲錢,第一次去旅行,真不知道十八歲能否訂酒店。」「以為戀情保密,原來早給彼此父母的同鄉發現,他的母親更特意上我家拜訪,偷偷看看我長得怎麼模樣。」
她也記得一些小風波。拍拖第二年,他懷疑她和別的男孩曖昧,用容祖兒的歌詞說分手,「再見我的初戀跟你一起也不枉」。她問他分手為什麼,他手機短訊傳來,說「我喜歡自己一個」。她摸不着頭腦,究竟他是「喜歡自己」還是「喜歡獨自一人」。翌日,他說「朋友話分手好慘,我再努力下」之後八年,他倆再沒有爭吵。
那年,《勁歌金曲》的最佳男女歌手,是當時的情侶許志安和鄭秀文。她心想,如果二人會考都能取得高分,定必一樣浪漫。後來考入大學,她問他,過去可曾真的想過分手,他說有,因為她為了讀書,可以一個月不跟他見面。
兩種工作 兩種距離
你快將三十歲生日了,你曾說過三十歲時要娶我,現在只剩追憶,你問過我玩夠了嗎?我下月搬家,算是一個新開始,盼望一天真放下你,再開始。(二〇一六年十月)
畢業後,日虹和Timber各自找到理想工作,她是文字工作者,他成為了測量師,工作上接觸的人事不同,漸行漸遠。「他談的事情我不懂 。」她返夜班,拍拖機會漸少,她問他可否上班前找她吃早餐,他說「太遠了」。價值觀差異,造成更大的傷口。「有天,我被一個路人偷拍裙底,他竟反問『點解你要著裙?』」當時,一些朋友都準備結婚,她問他怕不怕被逼婚,他回答「如果不是趕着生孩子為何結婚?」「你不想留住我嗎?」她只好暗地定下一個求婚限期,等他有所「行動」。
其實,她一直不乏追求者,有時也會心動。一天,他偷看她的手機WhatsApp,發現她正在跟上司曖昧,他很傷心,說「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心痛。」二十五歲,他們分手了,「我們等不到三十歲。」
再約不到的中秋節
不只是我的錯呀,我最後很努力的要愛你,但是你放棄了,冷淡了,拋下了我,你有什麼了不起?(二〇一五年十二月)
她仍掛念他。
她見過不同的男孩,隨手送她一個數千元名貴手袋的;或請她到名貴餐廳吃飯的,林林總總,她說,雖然收入不高,但她不嚮往嫁個有錢人,她至今仍是個「吃M記的女人」。「 吃得貴,也有代價,說話不能大聲,又吃不飽。女人愛的衫褲鞋襪,我喜歡靠自己買。」
分手時,他送她一本自製的畫冊,入面有十頁圖畫,描繪兩隻本在圍欄的綿羊,其中一隻從圍欄的缺口跑掉,圍欄外,有山羊和豺狼伺機等候。
畫冊內,還有一些便條,其中一張寫道:如果你過得不開心,就回來我身邊,我還是會愛你的。
這句話,她記得。幾年後,一個中秋的傍晚,她短訊約他見面。
他回覆:「我和女友明天去旅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