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陣時,西灣河的海岸線尚未推進,陳家七個孩子奔跑下樓,迎面便是波光粼粼的海。他們整天結伴在海邊玩耍,從碼頭垂下繩索,二話不說便躍海暢泳。
也許因為在海邊長大,他們個個性格樂觀,笑容燦爛,童年的記憶似陽光吻痕深深淺淺印在他們腦海—幾十年過去,陳桂嬋和陳鳳如仍然頂着一頭白髮走至海邊。她們或已七老八十,還是相約午後在老地方沿着樹蔭散步。
她們姊妹倆長了一式的杏臉,一式的眼睛,笑起來都是討好的腰果眼。她們連聲線都大抵相似,同樣蓄着短髮,喜歡閃閃發光的東西,總穿差不多的花紋上衣,手袋上扣住同樣由閃石和珠子穿成的吊飾。
陳桂嬋和陳鳳如的丈夫都姓劉,同樣患上柏金遜症,安寧頌社工叫兩位先生做大劉生、細劉生,叫兩姊妹做大劉太、細劉太。她們同樣是長期病患者的貼身照顧者,心中藏着了或甜或苦的白頭偕老的故事。
因為相似,她們一路相知相惜。
平凡卻動人的愛情
這天午後,外傭出門接孫女下課,剩下陳桂嬋和丈夫在家,她罕有地翻出舊照來看,回憶兩人年輕時辛苦持家的繁忙時光,又懷念退休後他們曾經一起走過的大山大海。
劉欽發老了,又生了病,高個子反倒顯得他分外瘦削。他的白髮被修剪至貼近頭皮,眉毛長長地垂在眼睛兩旁,嘴裏沒剩多少牙齒,也一臉祥和睿智。他像小孩,老了益發嗜甜,平日開口總要果汁、汽水,還有各式果乾。
這天,劉欽發穿著藍白間紋的麻質恤衫,灰色的棉褲,躺在牀上,接過妻子遞來的一張張舊照。這些照片都是他退休那年親手一張張重曬出來,並用過膠機過膠珍藏下來的。
他還記得夫妻倆年輕時在學校認識,陳桂嬋教英文,下了班愛留在學校用幼稚園部的一部鋼琴練習彈琴。
那時,他天天都偷偷走來聽她彈琴。
「以前的試卷要用針筆在蠟紙上一張張去刮,他驚我辛苦,說要幫我做,照顧得很周到—我想可能因為後生時,我身材好,廿幾吋腰仔,穿著一件長衫,幾靚女㗎。」陳桂嬋笑道後來他怕她被人追走,天天到她家樓下等她,和她一同上下班,終於擄獲芳心,交往數年,二人結為夫婦。
婚後,他從教師轉職農務督察員,一班同事同樣長得高大,見他身邊站着個頭小的陳桂嬋,笑他們是電線桿掛老鼠箱。「他長得高大,不過老土。因為家境不好,總是穿著開胸袖衫,屬於老老土土那種。但他對我很好,我的家人都叫他『哥哥』,別看他特別安靜,只要他開聲說話,大家都會被他逗笑。他很遷就我,也愛呷醋。」她拿着一張將近十年前拍的照片,夫妻二人在畫了海邊晚霞的佈景前拍照,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退休生活,他們的愛情質樸,平凡,又分外動人。
姊姊看老伴患病 心不好受
直到現在,婚後已經數十年,夫妻仍然恩愛,劉欽發老了仍然依賴妻子,當陳桂嬋不在家,他就鬧脾氣,說自己無胃口不吃東西,沒心情不願洗澡,但只要她在家,他就有心情,總起牀到廳去看看愛妻在做什麼。中午閒着無聊,兩人總是挽手吃飯聊天。
陳桂嬋說,以前他們一星期有幾日會從北角海傍一路散步到太古,到吉之島買點東西再一起回家,但後來他病了,腿不好,她清早獨自去打太極,他坐着輪椅也要跟去,他等她打完太極走來,就在輪椅中站起來,要把輪椅讓她坐。
「他說要推我。」陳桂嬋瞇眼微笑,嘴上說不明白別人都說他們兩口子恩愛,「恩愛乜呀」,她反問,但其實她心裏什麼都明白。
於是得知丈夫患病,她心裏額外不好受。這一年,劉欽發時常在家跌倒,轉季容易生病,他兩個膝頭都動過手術,她時常要去當他的扶杖,抱他上下牀,不時為他轉身。慢慢地,陳桂嬋也覺得腰痛,膝頭無力,醫生只能開止痛藥給她,她想到自己日後可能再無力扶他抱他,對着自己的主診醫生面前流淚。
「醫生後來轉介社工給我,他們呵護備至,總是打電話來問起我們有什麼需要,聽我一輪嘴的說,我一肚苦楚才可以發洩。」陳桂嬋回憶道。醫生轉給陳桂嬋的也就是安寧頌的社工,機構會安排義工上門探訪他們,印刷了增加手腳協調能力的健康體操圖表貼在伯伯的牀尾,又找了港大的言語治療團隊上門跟進伯伯的說話能力,甚至為老先生買來一張新的輪椅,讓太太不時可以推着伯伯出門。他們後來也嘗試教導外傭和其他家人照顧伯伯的技巧與防走失的方法。
因為劉欽發這年時有幻覺,他時常坐在北角家裏說看到對面鯉魚門山上有時有飛機、大炮和燒鬼王。
「他說廳裏坐了許多人。有次我見他在牀上打側身半躺,問他為什麼不睡下去,他說有人睡在他的牀上,他只好側睡着。昨天他才指着廳外面,問我那兩個人是誰,我看出去,哪有什麼人—就是工人姐姐和BB(孫女)。有次,他說要去廁所,我扶他進去,他又死都不去,說已經有人在廁所裏。」陳桂嬋說時不驚不恐。
她不忌諱死亡。
劉欽發患病多年,她知道他已達高齡,比他更年輕的親人好幾個已經登雲仙逝,使他們早已看透生死。她更簽了字,承諾死後成為大體老師,完成教學用途,屍體火化,她想骨灰能撒在海上。社工問伯伯意見,老先生卻想撒在公園樹下,儘管兩人後事意向不同,陳桂嬋一樣坦然。
「倒好,我終於可以擺脫他,我們一個在海,一個在地,同樣自由。」
柏金遜症只能待病情慢慢去
陳桂嬋一直期待自由—原本她打算在六十一歲那年退休,和老伴環遊世界,但丈夫這時被診斷出柏金遜症,她終日忙着照顧患病的老伴和剛出生的女孫—一邊是老化的生命,一邊是初生的喜悅,都令她失掉了退休的自由。
「現在他吃什麼,我就得跟着他吃什麼,日子裏做什麼都為他,有次因為壓力大,血壓升高,進了醫院,剛好他也不舒服,便和我一起進到醫院,我們兩個住在不同樓層,總是想知他到了哪裏,身體好不好。」她淒然覺得他們都老了。
伯伯看了十多年的柏金遜主診醫生安慰她,說她和老伴也已經八十有幾,看醫生看足幾廿年:「算係咁嘞。無得搞,柏金遜症只可等病情慢慢去。」他已經把藥開到最盡,然而柏金遜症是難以逆轉的病,他只能用藥物延緩老人的病情。
現在劉欽發一天要吃三頓藥,一次四粒,晚上追加兩粒墨綠色的大藥丸,他血壓低,不吃提升血壓藥便會一直昏睡,任她叫也叫不醒,老伯吃了藥才精神一點,才可以起牀說說話,陪陪她。
儘管劉欽發已經吃了許多藥,但體力仍然不停衰退,手腳不再靈光,出入需人攙扶,說話也變得含糊,精神好的時候會跟妻子的朋友打幾鋪牌,出牌很慢,但朋友都不介意,還故意鬆章,讓老先生贏,希望他心情好;精神不好的時候,整天無法下牀,有次去廁所時雙腳無力,跌在馬桶上,背上鮮血直流。
他們於是看舊照懷舊。原來花好月圓不過是兩個人都身體健康,四肢靈活。
她拿着丈夫舊照,說他一向是個木訥的人,沒什麼朋友,把人生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家庭和工作上。丈夫知道她事業心重,總給她最大的自由度,下班回來未作休息,他便為孩子洗澡;她上夜校進修體育,他便等她下課為她塗藥酒。她在夜校教書那幾年,他甚至晚晚開車送她上班,然後到她的娘家坐坐,時間到了,又開車回頭去接她。
結婚至今,吵架的次數一隻手可以數光,那幾次,她氣沖沖奪門而出,他老開着車在後頭跟着。
「如不是他後生時對我那麼好,現在我早飛了他。」陳桂嬋似笑非笑,她像大部分人辛勤半生,以為退休後便是出籠雀,但老伴患病,需人長伴,她覺得自己到頭來仍然是忙,可是只要想到年輕時他為她同樣付出,她想着覺得甘心。
這天下午,他們對坐在飯桌上,她叫他左手捏成拳頭敲右手的手板,之後右手再捏成拳頭敲左手的手板,「做三十六下呀你」,夫妻倆頓時像幼兒班的學生,兩個可愛的靈魂張開雙手敲敲捏捏,又合上雙手搓搓打打。
她想到結婚時,他們的結婚誓詞都說到就算對方老了病了都要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