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別的選擇】社區安寧不可「獨」? 青花魚之年一個人的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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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別的選擇】社區安寧不可「獨」? 青花魚之年一個人的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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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T是個可愛老人,她穿著運動服,個子小小,就像卡通人物。

鮐背指的是鮐魚,即青花魚。

古人認為九十歲的老人背後皺摺就像青花魚背上黑白相交的斑紋,於是稱九十歲這一年是「青花魚之年」。

TT說許多人都對長者有誤解,他們以為她會怕悶。但其實她忙得希望一天能有三十六小時,因為人老了身體機能便會變差,不免手腳緩慢,光是每天清早為自己沖一杯熱咖啡,翻熱餐包,塗上牛油,也要花她一個鐘時間。

「你看,無三十六個鐘點得?」

年輕人也許從不覺得生活的流程能有多繁複,反而覺得不做點別的事,生活即單調無聊,但當人年華老去,行動力會慢慢有所局限,從前不費吹灰之力的事到老了可能會感到吃力難消。

生活本就是一條放滿繁瑣機件的輸送帶,TT說,當她不再年輕,每天要依時進食,早上到公園運動,下午去超市買點菜,有時回醫院見一見醫生,已足夠令她忙得抽不出其他時間來。

「所以,我這把年紀沒有悶字,只有忙字。」

多活了將近一年

以前,吃過早餐,她就要徒步到維多利亞公園運動。她喜歡維園偌大,設有長長的緩步徑,古典的石膏像、如茵草地與球場,公園四周鋪滿植被,陽光曬來一片盎然。她愛在晨光中練氣功,運動完一天下來身心特別舒暢。但自去年八月開始,因為膽管阻塞,她住了兩個月醫院,出院後她便把這個習慣連帶取消。

早在去年七月,老人科已經介紹安寧頌的社工讓TT認識。TT在有關機構中是少數晚期獨居的個案。夏姑娘有份負責TT的個案,她說針對獨居長者,社工會提早為個案進行生命回顧,並加快幫忙他們簽訂預設醫療指示,商討後事處理。

「晚期病人的病情隨時都有可能出現重大的變化,也可能會走得很突然,獨居個案未必有長時間的照顧者,也未必有人可以交代身後事,於是我們會加快和他們討論後事的安排,並盡快回應他們的需求。」夏姑娘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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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TT個案的其中一位社工,夏姑娘。

她記得在接觸TT的初期,同事上門探訪發現婆婆臉色泛黃,而且手腳水腫,於是勸她進院檢查。

那次入院,醫生為她做了檢查,他凝重地對TT說她只剩下三、四個月時間。「好多年前我胰臟已經有粒腫瘤,醫生根據電腦報告,說腫瘤變大了,跟我說我可能不久人世。」說完,她比出四根乾瘦的手指。

大概就四個月。但她心中不以為然。

「我沒有什麼放不下。我這種人最好,無仔女,無錢,只有一些子姪,什麼都犯不着擔心。」留院期間,護士不敢讓她隨意下床,她吃喝拉撒都在牀上,身體也久未運動,因而變得無力,出院後因無法自如行動,難以維持獨居生活,在社工轉介下她被安排進了安老院。

如果醫生當時一語成真,她在自己餘剩的四個月的人生中,都躺在醫院和老人院舍的牀上度過。

但她說自己走運了。

「晚年運。」她咯咯笑。

比起醫生的估計,她多活了將近一年。TT說每天早上打開雙眼,能見到一天太陽,吃到當天的咖啡和麵包已像意外收穫。另一個意外收穫是,她在入住老人院沒多久,靠自己努力運動,手腳開始有回力量,決定自行退回宿位,回家休養。

不要告別 只想感謝

醫生說的四個月過去,她的身體沒有變差,社工為她買來復康器材,義工時時上門探望她,後來更替她辦了一場感謝會,幾個社工爭分奪秒為她計劃生前派對。

「他們聽醫生講,知道我鍾意唱歌,說要為我辦一場告別會,請我最好的親友來聽我唱歌。我話唔好啦,告別會—來的人想到是來告別的恐怕會傷心難過,不如改成舉行感謝會。」TT說,那天是一個十二月的午後,機構請人搭了一個小小的舞台,她上台唱〈天怒〉,她至親的姪子、公園認識的老朋友全都來了。

此後,她總把晚年運掛在口邊,她感謝上天讓自己回家像平常人一樣過生活,又有那麼多好人為她忙上忙下。現在,她毋須由人照顧,侄子每星期上她家一次,替她買菜,其餘時間她自理生活,如常為自己做早午晚餐,下午到樓下的超市看看有沒有減價貨,照樣與老朋友飲茶聊天,去社區中心唱歌。她比出院時長多了六公斤的肉,不過偶然腳痛,走不了遠路,很久沒能到維園散步。

沒有步散,她便在家中唱歌。「唱歌可以練氣,對身體好。我平日在家裏頭自己唱,咪都不用買,試過去探人,在別人家表演,唱到管理員上門。」八十八歲的她怪笑,比起跳舞,TT說自己到了這把年紀更適合唱歌,因為彈性大,平日裏自己洗衫又唱,沖涼又唱,煮飯又唱。

她唱女高音。「兩個半銀錢在老人中心學出來囉」,說罷,她在眾人面前清唱了一首〈青藏高原〉,把開首的「呀啦索哎」拉得老長老長,像連綿的山川就在眼前。

TT年輕時是個美人,終身不嫁因明白「自由價更高」。
TT年輕時是個美人,終身不嫁因明白「自由價更高」。

可愛老人 終身未嫁

第二次見面,TT帶了自己年輕時在影樓拍攝的照片來。她說那是五十年代,照片上她梳着當時流行的鮑伯頭,穿着旗袍長衫,臉頰肉肉,滿是骨膠原,她眼睛滾圓,顯得尤其年青可愛。

「無呀,無人追—因為我又惡又肉酸囉。不過以前女仔出來見人總要打扮。我們不穿高跟鞋就不上班,那時穿着三吋踭、斗零踭,從北角坐電車一直企到出中環,足足九個字。」說完,她把照片疊好,夾進文件夾中,重新放回袋裏,再在袋中翻出了幾包紙包涼茶,要我們喝。社工都知道,TT把後輩當成小孩,每次上門探訪,不管是物理治療師上門作家居安全評估,還是他們來跟她聊天陪伴,TT都要在廚房裏找來翻去,找零食飲料要他們都吃些。

但其實她才是小孩。她的右肩年輕時得癌,醫生把她一邊的肩胛骨切除,動過手術的右邊肩從此無法負重。沒了肩胛骨的她顯得更肩削纖弱,平日她總剪着花白短髮,穿着運動風衣,臉上掛着垂垂的眼睛,像可愛的Q版公仔,說起話來妙語連珠,又疼愛後輩。社工都喜歡TT。

如此可愛的人,一生卻無兒無女,終身未嫁。她說那是自己人生做過最正確的決定。「因為父母的婚姻,我打從十二三歲就決意將來不生仔女。我不想自尋煩惱,一個人清清靜靜不知多好。到老我也不愁寂寞,運動桌球唱歌跳舞游水,我樣樣啱。我不後悔,反而身邊的朋友總是羨慕我,他們都說自己悔不當初。」她心底一清二楚,別人總以為結婚生子以後,人生就再也不孤單,她知道其實人總是一個人走。

「我有朋友有仔有女,但全部仔女都移民走了,老來他一個人住在老人院,有時叫朋友去探他,但因為疫情,成年都無人探,想食塊餅乾都無。仲有一個好有錢,幾千萬一棟的物業全都交給仔女打點,自己嗰條手巾仔爛到穿咗個大咕窿,都無人買條新的給他。」TT朋友多,她順手拈來也有故事,獨身不獨身,人總有孤獨寂寞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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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不要因為寂寞走去結婚,結婚要找對的人。」TT說道。

她永遠記得戰後的那個香港,人們坐車用斗零,許多人死慳死抵,許多上早班的人和當夜班的人合租一個牀位,於是她從以前便覺得做人苦比樂多,「我做人已經辛苦,想不出一個理由要我再造一個人出來,延續痛苦」。她說自己過的這輩子人生,自己一個都開心,而且她身體好,冬天不用蓋棉被,穿針不用戴眼鏡,一口牙齒還是自己的,快九十歲,她還可以到處走,有時找朋友打麻將,得閒又去跳舞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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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跳一場禪舞,能自由選擇,任意而行才是快活,好活。

樂天知命 繼續唱歌跳舞

「有人照顧當然好,但我不喜歡和人共處,請個人回家,人家幫我做完家事,之後便是你眼對我眼,太尷尬。」她說,自己再不打算到老人院去,她想最好能一直待在家裏生活,走的時候在醫院安祥離去,她叮囑子姪毋須為她租借殯儀館,她想自醫院直出,火化撒灰。

「長不長命,有無老伴,命中有無仔女都不是你想或你不想的,這一些都要看上天給不給你。我並不苛求,以後日子簡簡單單,三餐夠飽我就高興,我最近最開心的事是上磅見到自己又重了一公斤。」這天,也許是秋意最濃的下午,她重回維多利亞公園。

成羣的白鴿也許知道久別重逢,都跟在她身後笨拙而行。

TT找了一片草地,在上面跳禪舞。

脫去風衣,微風徐徐拂至。禪在先,舞在後,她自如舒展,依照自己心念,亦禪亦舞,隨意投足舉手,身後無音樂,公園內無觀眾,只有一群白鴿朋友,她心裏也無牽絆,臉上帶着自在喜悅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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