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沉的中晚年 遇上燦爛的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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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屋倖存者 伴侶犬

載沉的中晚年 遇上燦爛的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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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前,阿香搬家,新家就在沙田的邊陲,房間正好遙遙望見城門河。

一到中午,河水就會閃閃發光,初搬來的時候,她總是在窗邊呆望好一會兒,才開始工作,獨自用買來的油漆和膠地板粉飾她那小小的公屋單人單 位。

五十九歲的這一年,她一個女人從住了十幾年的家裏搬了出來,準確來說她並非一個人,搬家時她將孫女在學校領回來的倉鼠小魔怪,與養了多年的金鼠豆釘一併帶來新居。

一鼠一籠,就放在新牀的旁邊。 阿香說豆釘年紀大了,她想陪牠走最後 的時光。

她把手指夾在籠的夾縫中,逗籠裏的 豆釘玩,鼠的毛色已經淡卻,原本黃得燦爛的毛化成曖昧的落日,像老人,牠的毛也益發稀疏,頭頂的一束金毛脫落,光禿禿的卻有點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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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釘老得禿頭,阿香還是視牠如珠如寶。

豆釘喜歡窩在籠裏禾碎之中,一天下來一動也不動,阿香很少見牠跑動滾輪,牠老後也不再探頭去咬她伸進籠的手指。

像一切老得快將枯槁的東西一樣,牠變得溫順無聊。

阿香對記者說,她覺得豆釘有種死亡的味道,她預見豆釘終會離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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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的早上,阿香天未光就起了牀,吞 了藥,便又失眠。

好不容易到了中午,又是張羅午飯和藥,都吃過了,她就會打開電腦去播日劇。

一個人住以後,她益發怕靜,想家裏有點聲音,於是家裏一早到晚都播着她聽不明的日劇。聽角色嘰哩咕嚕在說話,她心裏才踏實;到了晚上,她吃最後一次藥,吃完藥就看書。她的牀邊有一疊圖書館借回來的亦舒小說。她喜歡亦舒筆下的世界,女主角白襯衣卡其褲,出落漂亮,亦舒寫的香港也帶着殖民地時期的美,常提到山頂大宅的派對,文字裏頭衣香鬢影,這個是翠斯,那個是艾麗,美女如 雲,都在文學世界裏跳舞到天明。

亦舒筆下的「美元」

幾個月前,她通宵看完了《燦爛的美元》,很喜歡書裏那隻沒耳沒腿行動不便卻了解人心的約瑟混種小狗。牠雖遭人拋棄,如垃圾一樣扔到街邊,小小生命卻仍然熱愛人類。

「美元一點不帶恨含忿,不怨天尤人,它 也不懂得怪社會,或者賴不幸童年叫它心理不平衡,這小傢伙生活得好像沒有明天。」亦舒這樣寫道。

人類難以做到的活得無怨,動物做到,阿香很是羨慕。書看得七七八八,晚上 11點,窗外的城門河仍一泡萬家燈火的城市 倒影,她就關燈睡去。

誰都不知,她心底有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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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陪阿香接美金,阿香一見義工的車到了,興奮如孩子。

這天,快近正午,阿香在屋邨下等人,等了半晌,不耐便與身邊的保安搭話,說到今天天氣真好,阿香心裏一陣舒暢。一架銀灰色的車跳下了女人,她牽着一條小黃狗。小狗內向,還在猶豫着,就被拉下了車。牠兩腳着地,帶着奶氣的走着,走進了公共屋邨裏,成為了難得的風景。雖然小黃狗只有六個月,但因為是唐狗,已經長得十一二歲的孩子那麼高大,只有眼神還是嬰兒,怯怯的打量眼前穿著桃紅衣服略胖的中年婦人。

她喜氣洋洋,也在看着牠。 她忍不住對着小狗叫着:

「美金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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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身創痛 「美金」來伴

這天,是阿香與她的伴侶犬美金初次見遇的日子。

阿香其實是永久傷殘人士,已經五十九歲,八年多前一次坐車扭傷頸椎,生活隨之巨變,動了大手術後,患處痛楚如常,醫生說她是纖維肌痛症候羣,她只好辭去工作,後來重病又誘發糖尿病,身形走樣,不時需看痛症科和精神科。纖維肌痛症候羣是種怪病,身體日益增患,混身在痛,卻說不出痛處來,阿香走一步都痛,睡覺也痛,雙腳常常發軟無力,甚至影響了她的聽力和記憶力。

她想過自殺,也自殺了好幾次,吃了近百粒安眠藥,還是被急救過來,送到精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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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密麻麻的覆診拼湊出老年人的生活

在精神科裏,她在病牀上寫日記,提到那裏的護士長得可人漂亮,對她呵護備至,在醫院她感受到溫暖,得到久違的關注。出院後,日子如常,她又再三求死,那幾年裏她自覺自己快速老去,身體退化,混身是病。

她既厭病,又寂寞,與社會疏離,心裏 不由得害怕更為困苦的晚年。

後來精神科醫生願意為她寫紙,讓她在公屋也可以領養一隻小狗相伴。

阿香一早便盤算好,小狗來了就叫做美金,她惦念亦舒筆下的小狗美元,卻又覺得元(完)字不吉利,故改成美金,外人聽起來都以為阿香財迷,但其實那都是阿香的浪漫。

童年缺乏溫暖

半年前,阿香與女兒、兒子與孫女同住於別區的公屋裏,但她為了讓女兒買下當時的公屋單位,讓出單位戶主的身份,被迫分戶,她也自覺與親人同住時不被歡迎,所以一個年近六十歲的人,也不得不重新嘗試一個人 生活。 這輩子,她都在不同的公屋打轉。她在牛頭角的舊屋邨長大,一個百來呎的單位住上了七個人,除了父母,對下還有兩個妹妹和 兩個弟弟,家裏重男輕女,她是最不得寵的長女。父親原本在鄉下是二世祖,好逸惡勞,整天提着雀籠行街,後來因為文革逃到香港。到 了香港,生活潦倒,他失意得提不起勁學習事物,在家裏說家鄉話,與子女溝通不多,無聊時就唱鄉下山歌。

後來一家人搬進了順利邨大一點的單位,「阿爸那時有自己一間房,也只會終日躲在房裏想故鄉,或者從早到晚躺在裏面喝酒。」阿香回憶。

二十一歲,她和同屋邨一個男生結婚, 婚前她和阿爸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二十句。

「我媽目不識丁,童年只有體罰,一 枝晾衣竹就這樣飛過來。有次有個姐姐帶我到以前的四海(四海保齡球場)打保齡,遲了回家,她就把我鎖在門外的水喉上,在廚房拿刀 背敲我的小腿骨。」

阿香回憶着,彷彿她只是 剛剛在不知不覺間變老。

生活重擔 壓垮了兩代情感

阿香的丈夫是個老實寡言的人,兩人未 婚懷孕,婚後第一年大仔出生,細女接着出 世,真正三年抱兩,但這兩口子的婚姻卻只維持了四、五年。

「結了婚一個禮拜,我打電話回家,跟我媽說我要回家,不嫁了。她在電話裏沒說安慰說話,只是對我說,我嫁了出去之後就是潑出 去的水,叫我千萬別回來,接着就掛了線。」 阿香跟丈夫的家人同住,時有爭執,加上丈夫木訥,她心裏只是覺得委屈。

那年代的人,生活像螻蟻,阿香中二後到製衣工廠打工,後來在當時半島酒店集團旗下一間叫麗斯的餐廳工作。

婚後,為照顧家庭又回到牛頭角街市幫阿媽賣菜,腹大便便剛好遇上過年,家家戶戶都買蘿蔔做蘿蔔糕,她一個人把一整籮蘿蔔抬起,街市的人看着紛紛拍手,都說阿香真捱得。

離婚後,她把兩個仔女接到娘家給阿妹照顧,一個人打兩份工,獨自搬在旺角先施大廈上面住。直到仔女都上中學了,她獲分派公屋,於是把仔女接回來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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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後來我們坐在一起,關係都很冷漠, 可能因為他們小時候被人照顧,心底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爸爸媽媽一樣。我那陣子為了應付屋租和日常生活,整天工作,只好放他們在阿婆處住,放假去看他們,我個仔見到我只願開口叫我做阿姨,叫我妹做阿媽。每次自娘家走,我都心酸。後來才知道我爸很封建,覺得我是外嫁女,又覺得兩個外孫回去住沒有徵求過他的意見,於是常常在我的仔女面前鬧他們,趕他們走。」

一手湊大孫女 最甜蜜的回憶

這家人關係疏遠,女兒和兒子則因從小 一起長大,感情較好,這倒使阿香後來在家裏慚慚被孤立起來。孫女出世,阿香代為照顧, 她看着小小女嬰從牙牙學語到長大,晝夜不分 離,這段日子,成了阿香過去幾十年人生唯一的安慰。 「那時她小學面試,老師問她打算將新年的利市錢用來做什麼。她想也沒想,就說要留來給外婆,我忍不住笑了,孫女是個極討人喜歡的小朋友,時常逗得我心好甜。」

阿香說, 可是後來孫女長大,有自己的世界,加上踏進青春期,開始成年,覺得這個以她作情感依伴的外婆好煩,慢慢,阿香連唯一的精神寄託也沒有了。阿香曾經非常期待,自己生日時孫女將送什麼禮物給她,然而,不知從哪一年開始, 家裏似乎再沒有人記得她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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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香說:「同一屋簷下,我常常一個人坐在房裏,他們 在大廳談天,看電視,聽到他們樂也融融,很是熱鬧,自己融入不到反而更寂寞。」

她搬到新居,為白牆上漆上了最愛的淡紫色,地下鋪了雲石圖案的膠地板,將自己家 裏打理得光潔舒服。不過,就像從小缺乏物質的老一輩一樣,阿香把最寶貝的東西都湊到牀的四周:亦舒的書、豆釘和小魔怪的籠子,還有剛剛網購回來的狗籠,籠上鋪墊了軟綿綿的牀單,上面放了狗玩具、狗頸圈、狗的零嘴、 指甲剪、洗澡液、洗耳水和兩條給美金用的新毛巾,籠的旁邊擱上了專為美金而設的飲食碗。

她想把美金當成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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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美金被義工帶着第一次到阿香的家,她便輕輕喚美金的名字,把手搭在牠手掌大的額上,輕揉牠柔軟的毛髮,小狗回眸看她,阿香甫見小狗滾圓的眼睛,鼻子一發酸,便拿紙巾去抹眼淚。

看亦舒,阿香發現自己熟悉的年代已經 久遠了,不知不覺間,少女的夢未做完,她已做了外婆的角色。

她總是記掛着,二十多歲時,生活逼人,仔女放在娘家,兒子見面叫 她的那句「阿姨」。

記掛着那時卻無法再活 一次。

「一家人終於住在了一起,但沒什麼交流,仔女也已經三十幾歲了,很少和我坐下來聊天,我們一家生活得好像是同屋的三個租客 一樣。」她喃喃重複地說,一邊嘆息。

為了小狗而戒煙

阿香的後頸動刀後,心中的鬱結更像壞 死的筋肉一樣,手術刀一割便暴露出來。痛症科醫生於是把她轉介到精神科去。

精神科醫生懷疑阿香生完女兒後就患有產後抑鬱,只是當 年精神科發展不及今天,以致未被發現。阿香在精神科混了六、七年,拿出藥袋,什麼血清素,什麼抗抑鬱藥,她都琅琅上口。她說醫生診斷她患有躁鬱症、廣場恐懼症和焦慮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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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談天,狗在一旁聳起耳朵收集情報。

屢次服藥自殺不果後,阿香的記憶力變得奇差,千禧年後發生的許多事,她都已經說 不出來。但她記得從前在家裏的日子,記得曾經養過一隻三色西施,抱回來時西施狗只有兩個月大,像洋娃娃一樣,很貪吃,午後時時捲在桌下睡覺。

「我答應了精神科的心靈姑娘,我不會再自殺的了。自殺之後,人事依舊,並沒有變,除了我再不用掛心阿媽,因為她已輪候到政府老人院。以前在舊居,我就想養一隻狗陪我,醫生也寫了醫療信,但女兒不准,其實我只想有個伴,跟牠談天。以前我跟孫女傾計,她會說,阿婆你好煩啊。我跟個仔說話也是這樣的,他不知是真的聽不到還是不想答我,就是不應我。」

阿香最初搬家一個人住,嚴重時甚至會自言自語,對着風扇和電腦說話,一整個下午,癡癡迷迷。

直到領養小狗,她精神就回來了,張羅小狗的東西,有了消磨時間的借口。這時,她在櫃裏取出一包風乾了的雞柳條,放在手掌,美金怯怯地走近,低頭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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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羞的美金初見阿香,表現戰戰兢兢。

這些雞柳條早在美金來的前一天,阿香用開水煮熟了凍鮮雞柳,再徹夜放在風扇底下吹乾的自製狗零食。終於,美金把風乾肉從她的手上撳到地上,滋味地吃了起來。「我以後會把美金當成我的孫女,我的寶貝。」阿香說道,美金來了,她自己的新生活也來了。她甚至為了美金戒了煙,把買煙的錢留給美金做生活費,剩下的就做美金醫療基金。

待美金熟悉了這個家,她還要帶美金到樓下散 步,早晚一次,那麼她自己也可以順道在這個新的社區散步走走。

她說,說不定,還可以走到河旁,與美金一起看看那條發光的城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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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金,希望你和阿香日後能成為對方的依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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