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我住在華富村的,公屋不准我養 牠,扣了我十分。我可不可以把這隻哥基 送給你?你替我好好照顧牠。」
劉伯家中地下鋪了淡綠色的膠地板,用 了好幾十年了,仔細一看,上面有一個個淡藍的印,是早前家裏的狗皮膚發炎,他替狗搽上藍藥水,藥水未乾透,狗就在地上打滾的痕迹。那些印與地板花紋融化在一起,很快就乾 了,用濕布抹也抹不掉。
他住在港島山邊的屋邨,最早期的公屋, 背山面海,井字型設計,分外港式。
中午,陽光曬進陽台,卻曬不進屋裏來,劉婆婆躺在 廳裏的牀上睡覺,風扇緩緩吹着,劉伯聞拍閘聲,在走廊的氣窗應了一聲,緩緩走來開 門。我們還未來得及打招呼,小小Money 就從鐵閘探出頭來。
哥基這種品種,喘氣聲分外 的重,時常喘得喉間嘶嘶作響,予人焦急的感覺。牠們天生熱情,總是急着要來湊近客人。腿雖短,但總想跳到人身上去,客人進門,牠便亦步亦趨,走起路來,四條小短腿一伸一伸,屁股扭來扭去,風騷模樣。
對,就是那隻差點被趕走的狗
這時劉伯拿出零食,放在掌心,Money立即轉頭去食。
「是訓犬師教的,有人來就給牠零食,讓牠不怕陌生人,知道有人就有東西 吃,日後再有人在廊裏走過,牠就不會再叫, 反而會走近我,看看有沒有東西吃。」他說。 老人一臉慈愛,待Money把手心的零食吃完, 他馬上反手去摸牠的頭,「乖,乖,Money 乖」,狗很高興,喉裏又嘶嘶地叫。
訓犬師還教他,一天要與Money出外散步兩次,於是天一光Money就準備出街,伯伯獨自領他在清晨山腳沿着大馬路與一個個小公園散步,Money會跟路上遇到的人打招呼, 許多人都認出伯伯,問他這是不是電視裏的那隻狗,伯伯點頭。
對,就是那隻差點被趕走的狗。
太陽下了山,他和妻子又再去溜狗,兩老拖着小狗一直走,走到看見海的平台。
這樣一來一往,這個月裏,老人多了運動,老狗也消耗了精力,他臉上多了笑容,話多了,牠身 上的敏感痕癢也康復過來,身上只留下淡淡的,已經乾透的藍藥水。
兩個老人和一隻老狗
Money其實快十二歲了,在哥基來說,已是耆英。
這名可愛的狗婆婆,原本叫瑪麗,因為劉伯年輕時住過瑪麗醫院對面的木屋,於是當兒子把狗帶回來,告訴他這是一隻狗女時,他就想到叫瑪麗,只是後來叫着叫着,大家都把瑪麗叫成Money。
老人還記得, Money到家時小得可憐,他們把牠養在籠裏, 牠雙眼垂垂的,開了籠逢人就撲來要親,後來牠慢慢記得他的腳步聲,有時老人走慢一點,牠就在家裏急得汪汪叫。
「我細仔讀大學時因為女友喜歡哥基,他就把牠買了回來,那時Money只得三個月大,很小一隻,打了晶片,現在細仔已經結了婚成了家,搬了出去,家裏只有我和太太兩個老人家。」
老人的兩個兒子,一個去了越南西貢傳教,一個已經與妻子搬出,兩個長者只好和養了十幾年的狗待在一起,老老老相伴。
劉伯說,Money小時候的毛色比現在橙黃得多,後來一年年的變成淡忌廉色──狗老 了原來像人一樣會白了頭。
但牠老了,個性還是像孩子,知道兩老聽力不好,家裏電話響,牠就吠兩聲,叫他們去聽電話;老人只是在牀邊站起來,想去拿點東西,牠也貼着腳要跟主人過去,生怕他出事;半夜走廊有人聲,牠就警惕地吠,提醒他們小心──這都是狗的天性,忠心愛家,保護地盤,然而吠叫卻 會引起公屋其他住戶的不滿。終於,有人投訴 Money經常吠叫,擾人清靜,而且說他的狗毛到處飄,影響公眾環境衞生。
劉伯很快就被扣了十分,房署不時打電話到家裏,囑老人把狗送走。
劉伯躺在牀上想個半天,眼角發濕,狗就伏在牀下安睡,甚至打起呼嚕來──牠對人間秩序一無所知,不知道什麼地方叫公屋,不知道牠將被趕走。牠還期待晚飯吃狗餅乾,還等待早上與老人走到公 園裏去,再嗅嗅一次雨後青草的味道。 劉伯只好叫來兒子,把狗送到兒子與媳婦家裏暫住,住了兩個月,媳婦覺得Money有味,不習慣,最後又叫丈夫把狗送回。兒子叫父親把狗送到愛護動物協會。老人辛苦地搜索出協會地址,職員「哦」一聲,叫他留電話,稍後再聯絡。
老犬天台鳴咽 老人心中不忍
那時年近歲晚,人人忙着過年,劉家卻忙着要把養了十幾年的狗送走。
老人心中淒苦,最後無奈只好領老狗到頂樓,Money 以為主人帶自己出街,高興十足,逕自去玩,不覺主人轉身已經坐電梯離開,回頭找不着人, 狗在天台嗚咽,劉伯不忍,又坐回電梯接回 Money。
日子過不了多久,房署又再打來, 再三提醒他最後的後果,老人心知被趕走的後果,耐不住威嚇,只好在冬日裏帶着狗到鄰近的數碼港公園,他們知道那邊住了許多愛狗且收入高的外國人,於是拖着Money,想替牠找個好主人。
結果,老人走了好幾趟,只要見到看似愛狗的洋人,就交出狗帶,用盡肢體語言解說,最後也無法把相伴多年的老狗送出。
兩人 拉着狗回家,心酸又難過,怕房署再度上門, 又不捨這隻無知小狗,新年裏離別依依。
人間有情 救狗總動員
「直到一天,我在路上看到有輛賓士遠遠 駛來,一個小姐拖着兩隻哥基下車,我想她一定喜歡哥基,就上前說:「小姐,我住在華富 村的,公屋不准我養牠,扣了我十分。我可不可以把這隻哥基送給你?你替我好好照顧 牠。」對方一聽愕然,說會代我找朋友想想辦 法,留下了一張卡片給我。」伯伯回憶道。
那好心小姐請來動物義工幫忙,他們找上伯伯, 議員也摸上門來,都幫忙Money申請作伴侶犬,有人為伯伯介紹心理醫生,也有寵物店 和貓屋願意暫時照顧Money。好心小姐於幾 個月來不斷義務開車接送Money來回暫託處, 又有合資格的訓犬師提出免費上門訓練。房署最初態度強硬,他們指議員和動物義工並非狗主,要求老人自行處理文件,但老人不諳手續,最後寫了委託信,加上傳媒報道,官方態度軟化,甚至反過來安慰伯伯毋須 擔心。
劉伯說着,從櫃裏找出一個舊的文件夾,上面貼了一張寫着「Corgi 哥基資料」的 貼紙。劉伯妥善地保存着Money的針卡、這個月才轉到老人手上的狗牌、心理醫生診斷過後開給他的醫療證明書、房署幾封扣分信, 以及老人寫給鄰居的請示信。
那封請示信說, Money是哥基小狗,相伴已經十數年,現今已經垂老,他會與Money去見專業的訓犬師,減低Money吠叫次數,更會注意衞生,希望住客讓老犬留下。
信裏的字體秀美,於情於理都表示會道歉改善。
他甚至在圖書館借來寵物百科圖鑑,在單行紙上一格格抄寫哥基的特色, 再拿去影印,以向鄰人介紹Money:
「Welsh Corgi,身高25 –31cm,體重10 –12千克,壽 命12 – 4年,會微笑的狗,有着『蒙娜麗莎式』 的微笑。耳立、堅硬,表情聰明而自信,個性 友好,勇敢大膽,既不膽怯,也不兇殘……」
狗不諳世情。牠只知這幾個月來,家裏來了許多哥哥姐姐,這些人牠都好喜歡。伯伯在說話時,牠便一個個地蹲在他們面前,要人摸牠。
家裏熱鬧起來,Money也彷彿年輕了幾歲,牠回到小時候的模樣,一整天在屋內竄走,晚晚睡覺都一臉心滿意足。
而老人節儉,他既沒有手機,義工找他要打家中的固網電話,家裏亦沒有電腦,伯伯不曾上網,什麼事都要到圖書館借書,連家裏 的筆紙文件夾都是兒子十幾年前讀大學時留下 來的,平時他就睡在木沙發上,留下軟牀給近年盆骨麻痺,行動不便的妻子,不是特別日子兩老很少到外面吃飯,他們有高齡津貼,一個月一人只有3000多元的資助,更是省吃省用。
房子即使在大白天也透不進多少陽光,他們為了省電情願摸黑,這一年卻因為這頭老狗花了不少錢。
義工阮先生回憶由 2月到現在發生的種種事,說道:「今年跟Money做絕育的時候, 醫生說Money年紀大了,子宮有輕鬆的子宮蓄膿,伯伯便拿了積蓄給Money做手術。他很願意付出,Money在這幾個月裏又是絕育,又是看醫生,牠長了牙石要洗牙,伯伯差不多花了 1萬元,這對向來節儉的老人來說數目不小。伯伯雖然年紀大,但願意花時間照顧Money,日夜和牠散步。精神科醫生說伯伯有點抑鬱,當時幸好有網民提議我們替Money申請伴侶犬,後來聽說伴侶犬的門檻高,需要公立精神科醫生寫信,而私家精神科醫生,或是普通科醫生,房署都是一律不批的——雖然對外房署說只要是註冊醫行便可, 但其實實際上還是不行——政府交出來的門檻,反映了他們只是想釐清自己的責任,以及想讓醫管局承擔一些責任。」
Money見過阮先生幾次,這天遇到他分外熟稔,一直想爬到他的身上。在狗的生命裏,沒有東西比食物、人類和奔跑更重要的事。
牠笑,又回頭去找主人,口裏落了點口水到老人的手上,老人不以為意,把牠抱到他睡的沙發上,突然說起住在他們對面的鄰居原本養了一頭老貓,也有十多年了,最近剛剛走 了,鄰居很是傷心,「她同個仔都喊,都說以為不敢養了」,劉伯拍拍Money,順着牠的毛摸了一次,很是寶貝,氣氛突然傷感起來。
狗老了,人也伴隨老了。
劉伯去年小中風過兩次。第一次感到腳軟,要拖着腿走路,過了兩日才到醫院看急症,醫生說下次不好了,別錯過黃金三十小時。又過了一個月,夜裏他們都準備睡了,才發覺Money在陽台上 撒了尿,他走去陽台打算擰乾地下的毛巾,一擰,左手左腳又再麻痺。
醫生說,阿伯,你又中風了。
吃了藥,手腳回復活動能力,他就和 Money去散步。
走在山邊,Money喜歡嗅野草的味道,喜歡看人來人往的馬路。人老了自知,狗老了卻不知。
Money照樣笑,像好多年前一樣逗樂老人。
他們到了公園,一人一狗,在涼亭坐下來。他去倒水,才走開一會, 牠便急得叫起來,不讓他走。
老人安撫老狗說:「不怕不怕,有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