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興起「港豬」一詞,指政治冷感、沒有理想、只顧賺錢餬口的香港人。在「八十後」之前,即使當年有為數不多的大學生經歷所謂「火紅年代」,大部分香港人,其實正是這種定義下的「港豬」。
香港精英普遍追求的是「四仔主義」,即是屋仔、老婆仔、車仔和BB仔,這種定義下的香港人,在那之前,甚至不是貶義而是褒義,表示頭腦靈活,追求生活品質,實事實辦。
可是,到了「八十後」出來社會,在他們圈子(例如網上平台)掌握一定話語權之後,政治冷感,可以化身成為一種指控。
「八十後」余慧明,曾是一隻「港豬」,那時沒有人,甚至連她自己也想像不到,她會變成最近幾個月因為疫情、因為發起醫護罷工而常出現在電視的前線抗爭人物。
她的成長軌迹和其他人一樣,可以由一連串「香港大事回顧」組成。九七回歸,九歲,無感,她只知道杆上的旗子由藍白米字變成五星紅旗。八九六四,她升上中學才自行翻查資料。二〇〇三年沙士,她覺得香港作為特區,和中國是有區別的。二〇〇六年讀大學,余慧明和很多同輩一樣,沒有去保衞天星皇后,也沒有反高鐵。她心想:站出來又如何?碼頭還是被拆掉,高鐵還是建成了,拆掉菜園村過程有不公之處,但是作為小人物,發聲又有何用?
況且,她只是一個學生。當年的余慧明,心裏緊張的是:能否住到宿舍,又或者是否要加入宿生會。選擇入讀中文大學,最大原因是小時候媽媽帶過她去中大旅行,印象良好,反觀香港大學要過海,太遠了,算是非常「港豬」的想法。暑假忙着籌備迎新營,平日就走堂去沙田中心Greenbox唱卡拉OK,當然少不得在深夜偷偷摸摸打麻將。社會發生的事,只是過眼雲煙。
十八歲登記做選民,最大的意義是證明她是一個「大人」。在區議會投過一次票之後,再沒有履行過公民責任。回想起來,第一次投票的對象是民建聯,當時想法簡單,因為這個候選人比其他競選對手年輕。
為何選擇讀護士?
小時候,電視新聞只是晚飯時間的「背景音樂」,晚飯過後開播的三線劇集才是主菜。《壹號皇庭》、《妙手仁心》和《男親女愛》,是她的精神食糧,余慧明務必看完才捨得睡覺。
家住公屋,中小學都在屋邨附近,中午還可以回家吃飯。那時也不流行什麼課外活動,余慧明每一天只管返學放學,活動範圍離不開荃灣,最遠只到葵芳,甚少出九龍,維園更加未去過。升上高中,她才第一次與同學去荃灣的富華中心吃午飯,吃一餐大快活已經是一種「突破」。
當年最貼近余慧明的大新聞,只有二〇〇三年的廿三條和沙士。那一年,她讀中四,最大影響只是停課。「當年市面真的死城一樣,但是我記得口罩是沒有缺貨,我戴過N95。」余慧明對沙士的印象,就是台灣有醫護爬窗逃生,香港醫護卻謹守崗位。後來,爺爺因癌症入院,余慧明在探病時間卻總見護士忙得一頭煙,甚少關心病人,與「白衣天使」的形象相距甚遠。
放榜後,因為成績有限,選擇不多。「我希望將來的職業可以幫到人,醫生我就做不來,護士倒還可以,而且畢業後一定有工作,有助減輕家庭負擔。」她一直記住爺爺住院的情況,提醒自己將來一定要做一個好護士。
說時容易做時難。大學四年級的時候,余慧明曾在醫院擔任學護臨時職位。本意是讓學生成為註冊護士之前,體驗現實的工作環境,當然也因為醫管局需要增聘更多人手應付日常運作。醫院如戰場,作為新手一定會遇上問題,但是現實未必有人有空閒指教。「不懂的一定要向人請教,雖然問完問題會擔心被責罵,但因為不懂而做得慢,會被罵得更兇。捱了半年,才沒有當初那麼害怕上班。」
只要你到過現場 你的想法就會改變
剛考入大學的時候,余慧明還曾想過做警察。「後來還是覺得,護士始終是一門專業。」余慧明沒有想過,畢業四年之後,她的專業會大派用場。
那是二〇一四年九月廿八日,余慧明在電視直播看着催淚彈在夏慤道炸開,煙霧瀰漫。那一天她返午更,放工後與同事飛奔落金鐘。「因為我有朋友在現場。」去到中環站已經聞到刺鼻的氣味,職員卻不讓他們出站。一行人落灣仔,一邊在教堂協助整理物資,一邊打探朋友下落。夜深,不知哪兒傳出消息,表示警察會開實彈。她哭着勸朋友離開,之後,佔領中環,正式啟動。
廿三條、天星皇后、反高鐵、新界東北……曾幾何時,對於余慧明而言,都只是「新聞報道」。「原來,當你身處現場,見過慌張的面孔,聞過刺鼻的氣味,感受過『有嘢打到嚟』的恐懼,一切都難以忘記。」
義務急救,余慧明覺得是自己唯一可以提供的才能。十月一日前夕,她負責通宵更,清場消息滿天飛。帳篷旁邊就是警方防線,當時只看見幾個軍裝,但是她擔心警察會清晨四五點大規模清場,整晚都保持戒備,不敢稍睡。「假如不幸爆發大型衝突,至少可以有多一個急救員幫到大家,洗眼又好,帶人逃生也好。」
計劃移民 回到「港豬時代」
起初只是鋪紙皮瞓街,後來與丈夫買來一個橙色的帳篷,余慧明至今難忘早上六點有人派發熱騰騰的魚柳包。「第一次覺得香港人原來會守望相助。」這個comfort zone,三個月後清場只餘下一句 We will be back, it’s just the beginning。
真的嗎?余慧明一直狐疑。兩年後年初一,旺角爆發騷亂,梁天琦當時身在現場。余慧明心中有點掙扎,思考當時有人擲磚頭的行動是否有點過火。現在回想,她其實贊同的是香港需要改變。那之後的立會補選,余慧明投了梁天琦一票,結果那次補選,梁天琦得票六萬多,勝選的是得票逾十六萬的公民黨候選人楊岳橋。梁天琦同年六月參加立法會選舉,簽署了確認擁護《基本法》和不會繼續主張和推動港獨的確認書,不過,選舉主任以不信納他真誠擁護《基本法》為由取消了他的參選資格。二〇一八年,梁天琦因暴動罪和襲警罪被判入獄六年。余慧明覺得香港沒有希望,決定面對現實,計劃移民。
那段時間,她結了婚,由深切治療部轉職醫管局總部,每日返工放工,放假就去旅行。好像又回復了「港豬時代」。
如果努力了還失敗的話……
沉寂兩年,她努力學日文,覺得自己正在為移居日本開展新事業做好準備。誰也沒料到,香港會出現令舉世矚目的百萬人反送中修例大遊行。她以為政府會有合適回應,但政府的回應是繼續通過條例。「那一下,我着咗,人生所有的火一下子燒上來。」
她每星期遊行,加入醫護Telegram羣組,變成其中一個活躍分子,人生第一次成為一個核心小組的成員。一切看似那麼順理成章,卻是余慧明第一次覺得,行動或許可以帶來改變,即使只是一點點也好。然後,疫情降臨,部分醫護人員希望透過罷工行動迫使政府及早封關。
罷工維持了五天,那一夜,余慧明負責宣布罷工暫時結束,醫管局大樓內放眼都是紙牌標語,有人飲泣,有人相擁,有人互相打氣。余慧明眼眶開始泛紅。「我在現場感受到大家的連結,我想繼續保持這份力量。」她說。
作為成立不久的醫護工會主席,她批評管理方架構上設有太多關卡,下情難以上達,譬如前線醫護表示電子派藥系統存在漏洞,向上級反映,卻一直不得要領。她認為,明知有辦法和有需要改善,但結果因為架構和機制問題而無法改變,這對前線同事來說其實是一種沉重打擊。
這次罷工,余慧明認識的部分舊同事也有參加,她說,不少人本來都算是溫和低調的那類人。她相信,大家心中那團火不會那麼容易熄滅。她希望,未來更多醫護願意踏出一步,改變行業。「假如我們可以帶動其他工會,各行各業都有人願意建構行業的願景,加起來就是建構一個理想的香港」她不無樂觀地說。
這一次,她應該很難回到「港豬」。「如果盡了最大努力仍然失敗,可能才是自己的end game。」她說。
余慧明在總部大樓宣布暫停罷工的那天,她的媽媽隔空給她傳了一個信息:「我知道全香港好多人支持你們,別氣餒,知道自己做的事是正確就繼續去做,加油。」
「改變可以由自己開始。」余慧明回顧自己的「八十後生涯」時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