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幅四字橫匾,上書「破邪顯正」,由明珠佛學社創辦人明慧法師所題,筆力遒勁,揮灑自如,懸掛於佛學社的牆壁上,及刊於佛學社的出版物內,頗有警世意味。
佛學社的講室,還掛滿了明慧法師的書畫文卷,種類繁多:有法語、七律、座右銘、對聯或自撰的詩文,全得力於副社長容智寶(寶姊)的珍貴保存。「當年沒有影印機,每當信眾向他要字畫時,無論是詩詞或對聯,都要法師多寫一份存檔。」
假捐款真貪污 一口拒絕
寶姊當年追隨明慧法師學佛,並一直照顧他的起居飲食,對法師的生平點滴記憶猶新。「他有求必應,打開張枱,開始磨墨,不用起稿的,因為『 腹中有稿,胸有成竹』,師父在詩文寫過,他是個多生識字僧。」
她說,法師作畫寫字很隨意,至於詩文內容,除了有應信眾的要求所寫的,還有當時他對人生與世道的感懷,細讀之下,讓人窺見一代高僧的為人行事,也能略知香港的佛門事。
一天法師寫下一對自撰聯,上聯是:「佛法本無為問世人何事張羅皆由不知佛法。」下聯是:「修行沒常軌笑信徒諸多束縛總是違背修行。」這副對聯的意思是,佛法看到世間本來是無為寂靜的,緣何世人妄加執見,終日向外攀緣呢?
寶姊再說起一幅對聯道:「白雲只可來青嶂;明月難教下碧天。」她訴說起這幅對聯的因由:「曾有一名記者聲稱,可撮合某爵士捐十五萬元予明珠,要求明珠回佣四成,而捐款收據則寫十五萬。當時,師父二話不說,一口拒絕,就寫了這副對聯。」
佛學社不止留存法師的作品,《明慧法師詩文選集》內還為詩文作釋義:白雲和明月,只會停留在青山和藍天之間。對聯藉此隱喻「有氣節、有操守的人,縱使孤寂,仍會潔身自愛,不會隨俗浮沉,在世俗攀緣。」
「像師父這樣風骨的人,在佛門是海底撈針般難找。好像他生平並無積蓄,臨死時,他袋子裏不留一毫錢,真的『空手來,空手去』。」寶姊說。
白雲青山 清規豈能代替教理
明慧法師的墨寶,一卷卷保存完好,收納在幾個木櫃裏。寶姊不用把書畫打開來看,已經知道是哪一幅。藏品有多少?老人家卻一時說不上來,再數一數年份,就是1965年法師從大嶼山下山到市區弘法,直至1972往生總共的七個年頭的數量。
至於他的前半生,十二歲時因經歷父母雙亡、長兄去世的悲痛,促使他很早已尋師訪道,探究人生意義。十八歲時,一位道長介紹法師閱讀《六祖壇經》,從此便被佛教的義理所吸引。最後他立志修行,二十歲時於南海半角寺出家,皈依筏可和尚,因為在半角寺出家,他便自稱「半角僧」。
後來,他有感於當時佛教界「以清規代替教理」,與自己的志向不同,於是前往南京寶華山隆昌寺受戒學律。戰後,法師來港,於大嶼山寶蓮禪寺掛單,及後當上當家師。
現任的社長劉錦華老師說,「以清規代替教理」,就是自民初至六十年代,太虛法師和印順法師也曾提及的佛教界弊陋:寺院濫收徒眾,不是為培養僧材,只用來充當各種庶務,以維持寺院的運作。此外,為求經濟充裕,一般都注重簽香油、做功德、安靈位、設齋菜等可以生利的事業,將續佛慧命的目的,本末倒置。
「這也是後來他創立明珠佛學社,要破邪顯正的其中原由。」劉老師說。
明珠佛學社 不設香油箱
1962年,明慧法師經梁隱盦校長(第二任社長,與葉文意合撰《佛學十八講》)的推薦,受聘於經緯書院,教授佛學。「出家人在大專院校任教,他可說是第一人。」寶姊說。六十年代,前往大嶼山確要攀山涉水,往來市區非常不便,為免明慧法師舟車勞頓,大家集腋成裘,為他提供一個歇腳處,成立明珠佛學社。
當時眼見部分佛教界人事制度陋習屢犯不改,明慧法師認為有違佛教本義,於1966年創立明珠佛學社時,便確立佛學社的宗旨:不可向外攀緣、不可設香油箱、不可向外募捐、不可邀人入社、不可做任何法事及佛誕以謀取利益。
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舉辦佛學班,弘揚正法。「那時是小班教學,課程除設有佛學,還有國文、英文、書法等課,不收取學費。因為法師曾在經緯書院教學,教法西化, 講課不會升座,只一塊黑板教學。」劉老師說。
「師父更是有問必答。」一位社友說。因為當時佛學班已使用錄音機,記錄明慧法師的講法內容,現時信眾仍可重溫課堂內容。社友眼中,法師是一個待人謙和的人,而且不讓非他弟子的在家人向他頂禮,第二任副社長黃家樹居士曾撰文道出原因:「他認為出家人如非真實修行,至於賢聖,則與凡夫無別;所異於俗人者,只是去除鬚髮,著偏領衣,穿多耳麻鞋(按:一種由穿綁繩拉成多個耳圈的麻鞋),扮相不同而已。」
而除了講學外,因佛學社不作任何經懺法師,就只靠幾位創社董事勉強支持。「那時很窮,但假如明珠與一般佛堂相似,那多一間不為多,少一間未為少。要人進來求神拜佛是沒意思的。」
明慧法師自輓聯破邪顯正
1968年,明慧法師的身體多病,更要入院醫治,佛學班曾一度暫停。那段時間,寶姊一直不辭勞苦,從旁照料。
「我原本是在賓霞洞(主張儒釋道三教合一)學佛教加持,放燄口(一種施食餓鬼的宗教儀式)做法事。因為個性好學,授業師建議我拜明慧法師為師,隨他學詩、文、畫,因他的文學和修養很好。直到1965年,賓霞洞其中一位創辦人戴姑婆,邀請師父到來宣講《金剛經》及《心經》,我覺得佛法很好,隨即皈依師父,兩年後,更決定離開賓霞洞。」
而她自小跟隨的契娘,雖然是信奉天道,但沒有門戶之見。每當寶姊去粉嶺探望時,她準備米、油、果儀,給寶姊帶回佛學社供養明慧法師。
明慧法師的教學方向,以原始佛教和初期的大乘佛教為基礎,或稱「重阿含推中觀」思想。劉錦華老師說:「當佛教發展開來,原本佛陀的義理會因而被隱藏。當時印順導師和明慧法師等有識之士,便將佛陀所教的找回來。」所以其教學內容,不採用六十年代香港佛教界注重主流的大乘佛教,強調菩薩的悲智願行,而且強調「破邪顯正」。
明慧法師在六十四歲時寫了一對自輓聯,表達了對當時佛教界某些現象的反思─「一般緇流裝模作狀,……應酬只為攀緣,集會必定募捐,功德可以發賣……」因明慧法師認為佛教徒要堅守佛教徒的身份,要正己化人,千萬不要有名無實,自欺欺人。
這幅自輓聯,後來在明慧法師的喪禮上展示來賓,「當時不少出家人看後,都黑起了臉。」寶姊說。
「他是個逆流者,其實,佛教歷代就是針對世俗問題作一個逆流者。而當整個世界傾向順流,逆流者自然會吃力不討好。」劉錦華老師說。
從一本書說起
明慧法師在1965年開辦明珠佛學社,至1972年往生的短短七年中,後人為他保存了一切珍貴墨寶、照片、講課的聲音檔案和文字紀錄,用以「保留法師的法,即保留佛陀的法」。在此之前,他曾保存下來的紀錄,則有一本《大嶼山誌》。
《大嶼山誌》於1958年出版,封面印上「筏可署」,內容由明慧法師當年於寶蓮寺擔任當家師時所編撰。「當時筏可和尚(生於1893年,三十年代任大嶼山寶寺住持)要到檀香山講經,臨行前交下這份差使給明慧法師。筏可和尚說,每個名山也要其誌,大嶼山也要寫一個。」劉老師說。
於是,明慧法師在半年間便通山跑,記錄山上的名勝風俗,為接近一百間寺院作紀錄。當時更有些寺院請他題字,作為門牌或牌匾。《大嶼山誌》往後更成為香港歷史和宗教研究的重要參考書籍。
劉老師說,明慧法師當時為筏可和尚到檀香山講經而準備的《十善業道經述記》,今天成為坊間流通的結緣書籍,更有英譯版本。他說,明慧法師是寶蓮寺的文膽,常為筏可和尚代筆,《十》的內頁可見「筏可老法師講,明慧法師記錄」。「經典保留不是靠逆流,是靠順流,不少印經的人成為了傳遞信息的保留者。」劉老師說。
五不政策 綴歌不絕
寶姊說起當年明慧法師離世,大家集結籌辦喪事後尚餘5000元,她拿着那5000元,一度為如何繼續辦佛學班而苦惱,幸而有其他社友,協助籌謀定策,建設經營。「大家都希望佛學社能夠持續。」
佛學社的「五不政策」(不可向外攀緣、不可設香油箱、不可向外募捐、不可邀人入社、不可做任何法事及佛誕以謀取利益),維持不變,直至現在將近半個世紀,「沒有設功德箱,有些第一次前來的學員不習慣,會放錢在香爐下。」而有不少學員喜歡佛學社的作風,申請加入為社友。劉老師以購置道場為例:「佛學社決定購買道場,是社友合力支付首期和供樓的。雖然我們不公開募捐,但是大家都很熱心支持。」
他說,有些老一輩社友更會把部分遺產捐給佛學社,金額雖然不大,但集結起來,能令佛學社運作暢順。後來,一位老社友在去世後,將她位於跑馬地的一間房子送給寶姊,寶姊不要,於是轉送給佛學社。之後,而第三任社長陳道生(曾在「麗的呼聲」講國學)為房子賣得個好價錢,寶姊便毫不思索地將那筆錢全數捐給佛學社,作弘法及日常的運作經費。
現在,佛學社仍然實行小班教學,不過講室的另一邊位置裝置了一部電視機,讓同學看即時直播同步上課。兩個空間加起來,可坐六、七十人。劉老師說,佛學社的同學有些讀了十幾年,所以課程設計分初中班外,也有經論研習班,訓練同學掌握讀經的能力,培養以理性的態度看待、分析社會上所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