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由插花表現草木的生命,透過凝視花卉的生命來磨練自己的心鏡。這便是花道。」
華道家元池坊香港支部長梁偉怡(Verdy),乍看是個肌肉線條明朗、眉清目秀的大隻佬型男,留着時興的undercut髮型,耳環閃爍,衣著潮流,腳穿足袋鞋,出語更是精明機靈。他高調做池坊花道的推廣,讓這古老的傳統藝術增添年輕的形象和話語。一談花道的學問,他神情變得嚴肅,眼神中閃耀着的光芒,每一句話都能展現出對於花道無比的熱情。
花草的面目
日本花道源於中國隋唐時期佛前供花。池坊花道,全稱叫做「華道家元池坊」(家元就是掌門人的意思),距有文字記載至今,有五百五十五年歷史。隨着時代變遷,日本花道出現許多另立門戶的流派如小原流和草月流等,而池坊一直被公認為是花道的本源。
日本花道着重的是「心」與「技」的磨練。修行的歷程,亦是人生的徹悟之道。「花道不是學習腦的知識,而是感覺的知識、心的知識。」梁偉怡曾是導演、高校講師、多媒體藝術家,他說,從前做創作常想如何「爆」,「學花道之後領悟到一旦把人放大,便無法接近自然。而插花注重的不是形態而是生命。」
池坊專應曾在其密傳書中寫道:「將野山水邊草木自然之姿,移至室中重現,以合其本質之面貌為本……」
池坊花道所說的草木自然之美,並不是指草木的自然原有姿態,而是在觸摸草木時內心所感受到的意象。自然中的草木總是和周圍環境調和而生。剪切下來的花枝雖然是自然的一部分,但已經失去了與之呼應的環境,故由插作者根據新的環境重新搭配。
梁偉怡解釋道:各花有各花的品格與性情,水仙花正直清麗,通常一花四葉;牽牛花只在早上開花,日本稱之為朝顏,別看攀藤軟綿綿的,但始終力爭向上;燕子花隨四季不同身姿千變萬化,春天花開得低於葉,夏天則高高開在頂端,葉子柔美地舒展,相比之下,花菖蒲葉則硬朗有力地伸展……插花要尊崇花木本來的面目。
「池坊主張用一朵花說話,比一大束花更令人心蕩神馳。」一朵之趣更勝於繁。
梁偉怡示範「生花三種生」時,將雪柳執在手中,觀察它的長勢,感受朵花的成長故事,什麼經歷令花莖彎曲了?剪去雜枝,處理花側葉背……
心無旁騖地插作,很流暢地完成一次與花草的對話。青龍葉為真、雪柳為副、小丁為體。有老有嫩、有的含苞待放,有的花枝招展,有斷枝,亦有重生的小枝。疏花簡葉,出塵清逸,花瓶與花的線條色澤韻致相諧。細微處見宏大,一盆花的氣韻即有過去、現在、未來三世。
意猶未盡,他再以日本水仙、茶花、蕾絲花示範自由花,水仙葉婀娜多姿的曲線自由舒展,緩急有序,給人枝葉皆動、迎風起舞的想像空間。葉子上蟲咬過留下小洞,又添生趣。
花道的侘寂之美,正是摒棄了虛飾與繁雜,着重事物要回歸本質,在不完美中發現美,接受自然的生死循環,是一種對漸逝生命的審美態度。
梁偉怡在古老的藝術堅持中推陳出新,時常「花樣」百出,試過將花道配合時尚攝影,以頭髮作為花器,人與花融為一體;他曾將斑春蘭葉插作「冷麵」作品,用花比擬食物。在家,他用筷子固定鐵線蓮、赤柳,讓安靜的角落出現跳躍感。就連牙刷架也可當花器,用小牡丹、洋桔梗、文心蘭帶來清新的早晨。
花道作品「保鮮期」有限,再好的創作,也是留不住。但插作者並不傷春悲秋哀嘆生命之脆弱。「最重要的不是作品,而是人。美是短暫,但是對美的追求可以永恆。」
作為土生土長的都市人,梁偉怡原本對花卉既無認識也無好感,司空見慣的花只是情人節花束、開張花籃。印象中插花恰似闊太師奶茶餘閒暇的玩意,想不到,一份原初的感動召喚他走上學習池坊花道的路。
2006年夏天到台灣旅行,他在鶯歌陶瓷老街看陶瓷,卻對瓶子上插的花一見傾心,一份單純的美扣人心弦,他一步三回頭,離開又忍不住回去再端詳。
後來,查到這種讓他念念不忘的插花方式就是日本花道。回家自己試插,發現自己對花束手無策。
「我一直都相信天才,但花教會我學習謙卑。」梁偉怡自嘲曾經頗為心高氣傲,「一開始誇口打算五年的時間學完花道。愈學愈看不到盡頭,不要說五十年,五百年都學不完!」
幾年間,他已衝到了池坊花道第16級,到達最高職的「華督」,技術上可謂升到最頂;連續四年獲日本池坊中央研修學院頒發最佳成績「橘獎」。
「學花道沒有捷徑,沒有速成,沒有天賦,只有用功。」他學插花時一星期上六堂課,看盡所有關於日本花道的中英文書,翻到每一頁都爛熟於心。日本京都池坊中央研修學院是研習花道的殿堂學,他當時只學了五十音就去進修了,每年去日本四次。別人一次讀一個課程,他則是一次三個。
「別以為學習就是要學新東西,我們學的卻是舊東西,燕子花我最少插二百盆,每一盆,都像第一盆。」他說,感覺花草如何生長,必須動手摸,肌肉的觸感需要訓練。每一次技的提升,都是有血有汗。果然還是「梅花香自苦寒來。」
櫻花教我們的
在日本學習時,梁偉怡發現不少同學習花超過半個世紀,但沒有人會問你級數,看到好作品,總是不恥下問,更逐條枝畫下來做筆記。
他記得,同班有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前輩,身材很瘦小,佝僂攜杖。插櫻花的課要動用斧頭、鋸子來處理粗樹幹。梁偉怡擔心這位老前輩做這些粗重活太吃力,主動問她是否要幫忙。怎料,老前輩婉拒了,堅持要盡力獨力完成作品,不願意麻煩到別人。
每逢見到櫻花,他就想到這位老前輩。
「她正代表了櫻花的精神:櫻花盛開的時間只有大約一周,開花時美麗,花落時同樣淒美。開花後長出的葉子可當食材,櫻花木是高級的木材,櫻花樹皮既可用來做裝飾,也是藥材。」
人生亦復如是。「青春年華就像櫻花開花的時間般短暫,但在人生不同階段,只要活得努力認真,同樣也可以精采。」
花的力量勝過武器
首部以插花為主題的電影《花戰》 改編自鬼塚忠的同名原著小說,以日本戰國時期為背景,講述十六世紀京都花僧池坊專好以花道作品折服人心,以美麗的花朵為武器挑戰暴政的當權者豐臣秀吉。
梁偉怡將《花戰》看了一次又一次,許多畫面令他熱淚盈眶。「有無比共鳴,更明白自己為何要插花。插花不只是風花雪月,花的力量不容小覷,能夠喚醒人心。」
電影中,花的力量能夠讓利劍回鞘,甚至匡正世道。
主角池坊專好隨地砌了小石堆當花器,插花撫慰超渡荒郊野外的亡魂;他透過蓮花「嘭」一聲花開的聲音,療癒了從溪邊救回的自閉女孩;插花給掙扎求存的人帶來一份尊嚴。
「每次要插取悅人的花,覺得對不起這些花草們。」喝千利休的茶洗滌心靈,他哭訴遠離插花初衷之苦。
「花能夠傳達這世間萬物的美妙,以及生命的每一次努力和感動,這就是花的力量!」如此,保持初心,就是守護這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