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北韓人】妖魔化很容易 看見人很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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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北韓人】妖魔化很容易 看見人很困難

「傳媒報道有時高高在上, 但憑表面的印 象和認知, 無助解決現在危機。」
留在北韓期間,只顧拍攝和 採訪,個人照片反而不多。
北韓人渴望得到知識,渴望 認識世界。
一般人對北韓的認知有限, 對北韓人的生活狀況可說全 無認識。
整個北韓,有差不多二千五百萬人,沒有人確實知道, 總人口之中有幾成人能夠每天得到溫飽。

沈飛峰是長期拍攝北韓的紀錄片製作人,在這個資訊封閉的國度裏,他拍攝過一系列的紀錄片,由09年至今,已達八年。隨着逗留在北韓的時間愈久,他所知的也愈來愈多,「愈是這樣,愈發現沒什麼好說。」

他說,一位在北韓工作的志願組織者曾形容,有些人到北韓五日四夜,回來寫了一篇遊記,亦有人前往當地數次後,寫成一本厚厚的書,談平壤、導遊、管制的嚴格……「不過只能當作遊記看看便算,因內容都觸摸不到本質,很片面、偏執。」

真正深入了解北韓的人,通常在當地建立起人際網絡,會顧慮言詞會否為當地人帶來麻煩、為難、甚至不堪的遭遇。正值宣稱開戰,記者曾接觸過一些在北韓工作的志願組織者、傳媒人,都有着相類的說法。

長期拍攝北韓的紀錄片製作人: 孤證不立

沈飛峰是北韓通,每當有關於北韓的小道消息,行家或學者無法辨別真偽,總會找上沈飛峰問問意見。他坦言,孤證不立,眾家之說不一定是真,所以了解一個地方,他會「 不斷問點解,有了答案,再問點解有這答案,然後再chase back歷史」。

然而,有很多資訊是無從求證的。有一回,他要進行拍攝,農場社員說他們的稻田每公頃產量一年十噸,年收入四十萬朝元,大家對之都抱持質疑態度,真的有那麼厲害?對方是怎麼知道具體收入?所以拍攝時,沈飛峰特別小心,一方面不能輕信當事人的說法,另外一方面,要用觀察和史實來讓觀眾自行判斷,
事實究竟是怎樣的。

對那個「最純正的社會主義」的北韓,他似乎有着一份同情的理解。一個長期處於戰爭狀態的國家,要防止敵對勢力滲透,總得全民皆兵,不願展現弱勢的一面。如果再問下,為何北韓會這樣一意孤行的窮兵黷武?當中必然有其歷史原因。

「這不是南北問題、中朝問題、美朝問題,而是中、美、朝和日的大雜燴。大國就像幾個齒輪,北韓夾在空隙中,齒輪運作正常,她便相安無事,否則,隨時粉身碎骨。」

箭在弦上 慎防擦槍走火

他相信在北韓人的血液內,面對長期不穩定,不但從沒磨滅其反抗性之餘,更凝聚一種向心力。

他說:「中國好歹也經歷過民國期間短暫的自由主義思潮的衝擊,我們百花齊放,出現過烏托邦主義、無政府主義、存在主義,以至馬克思主義等。我們思想『混亂』,但北韓不是,他們由封建朝鮮皇朝,到大韓帝國,長期臣服於某國王或某領袖之下。朝鮮亡國後,便臣服於日本天皇,總之一定有一個偶像、一個
皇帝去給他們效忠。他們有些單純,視效忠的對象(金日成)為民族救星、世界偉人,甚至宇宙最亮的光。」

與此同時,在北韓人心目中,他們一直相信自己是備受壓迫的一羣。「他們相信,唯有金正日才能維護他們尊嚴。問他們想不想過好一點生活?當然想,但長達七十年意識形態灌輸,好多想法已經變得理所當然。」

一直封閉的北韓是否曾出現轉機?答案是有的,1994年,克林頓政府提出「核子框架協議」,讓北韓承諾停止所有研核計劃,接受原子能總署的監督,而美國則每年交運五十萬噸的原油解決北韓能源所需,並偕同南韓、日本、歐盟等國推動興建兩座新型的輕水式核電廠交予北韓。
然而,這個事情有子的開始,卻沒有圓滿的結局。「結果三年又三年,中間各國發生許多事,北韓最後斥責美國背信棄義,自己繼續進行核武器研究。事情演變至今,大國的角力下,北韓就像成了一棵細葉榕。」

如今,宣戰在即,各國可會知道對方兵力?「北韓沒能力摧毀南韓。韓美聯軍則能摧毀北韓,但代價會很大,南韓是核電站密度最高國家,只要在附近引爆核彈,核物質擴散,全北半球也是。北韓在三八線發射大炮,幾千枚,可射到首爾,距離只六十多公里。」

沈飛峰說,這場戰爭不是輸贏問題,而是可能一舉癱瘓大部分亞洲國家。「美國沒所謂,那不是自己地方。我覺得關鍵不是第六次核試是否進行,而是美國若確認北韓的導彈可以攻擊美國總部、西岸一帶時,便會不理北韓死活,且韓戰其實未完,大家各自回巢繼續。很複雜,很難說要單方面譴責哪一方。」

他說,歷史上,好多仗,不是雙方有意出手。那好比蠱惑仔講數,兩班人紮行馬,最終是打不成,然而冷不防突然有些風吹草動,像有人無意間跌下一把刀落地,驚動了神經,就打起來。

認知膚淺是最大的危險

「而南韓人,狼來了的經驗太多了,不相信仗會打得成。但做研究的便知,今次是有不尋常地方。大眾對開戰危機,是高估,還是緊張?很難講。北韓問題,好多消息流出。簡單的,先要判辨真偽,但好多主流傳媒做不到。因這國家被妖魔化、庸俗化,外界對北韓的認知膚淺,好多荒謬事也信以為真,只因為夠juicy。娛樂化的資訊影響了人的判斷,說危險,這才真的危險。」

沈飛峰認為,北韓資訊「娛樂化」是始自中國經濟起飛之時,不少人開始對北韓感興趣。不過,大道不昌,小道橫行,官方的歷史既不可靠,路邊的消息又不夠嚴謹。「外國媒體,好像BBC、CNN、NHK,這些以公信力著稱的傳媒,一旦報道北韓新聞就出現盲點,像上身一樣,只在表態、取笑、顯示優越感。

現在的問題是,北韓愈受關注,記者愈容易出位。時代進步,副產品是資訊化作金錢,只要做Sound bite王,報道迎合受眾期望,就能獲得點擊率。但你報道這樣一單新聞,就算給你威足一個月,卻可以累及別人一世。」

他說,有些記者還會用自己的猜測來製造新聞。他舉例,曾有一外國記者到北韓拍攝,由於拍不到什麼,便購下《國家地理雜誌》過去的北韓片段,拼湊成五集內容。「例如畫面是一個清潔的陽台,上面種了花,卻配上這樣的旁白:『露台雖然光鮮亮麗,可是室內家徒四壁』,結果,報道不僅在行家眼中毫無說服力,還引起了一場小型外交風波。」

傳媒放大極端事例 無助解決問題

他說,拍攝表面的荒謬,不算呈現真實,這樣做除了加深誤解,製造距離和互相仇視之
外,根本幫不到任何人。

「傳媒報道有時跟他們聲稱的人道立場背道而馳,以為高高在上,但憑表面的印象和認
知,無助解決現在的危機。」

他很強調要對一個國家有深入了解。「要對中朝歷史有認識,要掌握東方民族的心理狀態。我說一些好話,可能要承受很多,但始終認為,要對一個國家的命運、人倫關係,有感受和切膚之痛,十分重要。我和北韓人可談家庭,可談工作上的喜怒哀樂。其實北韓和南韓,也像中國那樣重感情。兩個男人好起來可以擁抱,討厭你可以好野 蠻。這是懦弱還是勇敢?可能每個人也是這樣。」

關心鏡頭下的人民

沈飛峰拍攝的《朝鮮紀行》系列,曾獲國際廣播協會的「歷史紀錄片評委會高度評價獎」,亦曾在芝加哥、紐約和倫敦等民主地方的影展參展。「因為這種報道方式,他們未看過,拍得富麗堂皇,但又令人思考這個國家為何會這樣。」

北韓官方對他的作品常表不滿,例如他把一個駝背老人家拍進鏡頭,對方就認為這樣有損社會主義形象。「但整體他們可以接受,覺得比西方報道好得多,至少不覺得我putsomething in your mouth(把自己想說的套到受訪者口中)。」

他說,紀錄片的展現手法,可從畫面、旁白、節奏和前文後理等細節,道出每個故事。如一次他拍北韓的超市,知道官方早已準備好一個看來琳瑯滿目的場景給他。到現場,他便拍攝北韓人購物,鏡頭下,人人只往凍櫃揀選貨品,架上的罐頭卻無人問津。「凍櫃的食物是國家補給的;而架上貨品如一瓶食用油,則
要六萬韓幣,但一般人每月收入只三、四千元韓幣,買不起。於是我訪問超市經理:『北韓人如何買得起這瓶油?』經理回答:『這些你不要問。』接着我再訪問經濟學家,談當地的人民收入和生活補給。最終,經理也沒犯錯,片子也盡了採訪責任,能夠顯示出當地貨品售價和人工的差距。」

他說拍攝背後目的,是要拉近人與人的距離。「每次去拍也要跟官員談,會列出詳細的計劃,拍攝時好多嚴格管理控制。如拍街景,看見橫街小孩在玩,我拍。但他們說不可,因畫面不靚,堅持要我拍得光線亮麗,要千里馬大街,百車道兩邊是花,人民衣著光鮮,才反映祖國面貌。但我說我要真實,不是要靚。而
且小孩喜歡玩,全世界也一樣,這樣才有說服力。這樣一說,他們就接受了。

「目前,北韓有二千多萬人,當中可能有二千萬人在捱餓,只有幾百萬人溫飽。如果真想幫到他們,就要真正關心他們。」

他說,朝鮮北面山地多,佔八成;南面大部分為平原,所以朝鮮半島在日治時期,劃分為兩個產業區,北面是重工業,南方作糧倉。當分裂為兩個國家後。北韓的社會主義模式繼續着重發展重工業,製造汽車、啤機、拖拉機、軍火等,即使是農業水利也靠電力推動。

當時北韓有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協助糧食。但在1992年,中韓建交,北韓在國際上受到孤立,亦失去援助,頓變孤立脆弱的經濟體。1994至1996年更經歷三年大饑荒,保守統計,當時有三百萬北韓人餓死。

北韓的冬天嚴寒至極,人們沒糧吃時要吃樹皮,再砍樹幹燒柴,否則冷死。樹木遭大量砍掉,植被破壞,造成惡性循環,水土和養分流失,下雨時,山洪暴發。「這情況,由92年至今仍未改善。2009年至2011間,北韓曾有一個口號,叫『邁進強盛大國門檻』。有次我問經濟學家他們『強盛』的指標為何?對方回
答,統計方法不是什麼GDP或人均收入,而是要讓人民回到八十年代中期生活水平,起碼有飯吃。所以,你可以可想像,北韓人這三十年的生活是怎樣過的。」

渴望知識 格物才能明德

沈飛峰說,北韓有一所平壤科技大學,由美籍韓裔經濟學家,以教會資源籌款興建成立,課程包括會計、醫科和工商管理,而校內教職員均是從外地而來的志工。他們收取的學生均是國內尖子,不少更是金家政權的直系親屬。「這所學校具爭議性,因為外界質疑,為何要幫這班精英階層的學生?因這樣看來是幫
助他們日後鞏固在這政權中。我也很想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

他到了那所大學拍攝上課情形。授課的是一位美國英語老師Ellen,很年輕,用教學方式十分生動。沈飛峰問她:「我能否和學生談幾句? 」Ellen說當然可以,於是他問學生知不知道老師來自哪裏,大家的回答是美國的路易斯安那州。接着他問學生可知當地有什麼著名?學生不知道,於是他告訴學生是爵士樂,
然後他問了一個既普通又不普通的問題:「你們可知道爵士樂是什麼?」

這個問題一出,Ellen馬上顯得很緊張,搶着說:「我們還未談音樂問題。」沈飛峰再問:「可有人聽過爵士樂?」 Ellen着急地打斷了他:「我們下次會談一下。」

沈飛峰說,她是出於保護學生,不想讓北韓官方見到學生在鏡頭前表露對爵士樂的興趣。「後來她說,這班學生對知識的渴求,是她前所未見的,而對知識的追求,令學生明白
事情,是一件好事,這令我很感動。」

而該校的副校長,是由一位韓裔美國人義務擔任。沈飛峰向他直問:「外人看這所學校的設立,是協助政權延續。」而副校長回答:「有一些價值是高於這些,就是教育。如要令一個地方變好,要超越這些意識形態的障礙,不應怕學生有能力去作惡,而不幫助他們提升自己。要先給他能力,讓他們判斷應該怎樣做。

「每次拍攝北韓,倒像剝了一層皮,要絞盡腦汁。」沈飛峰說。

(部分圖片由 法新社、GLO Travel、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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