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上水華山村的鄉間小路,土丘義工高先生推着一輛1960年代英國製的「客家佬」單車,「踩起來很順,像坐在船上。」他說。
目之所及盡是綠色,撲鼻而來的野薑花香沁人心扉。「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到了,這是土丘。」
村屋兩層,天幕下開放式廚房,以及一塊田,這是土丘的主要生活空間。四周芳草鮮美,樹木環抱。樓外有血桐,廚房後面是棵大龍眼樹。正對露台是黃皮樹,今年立春珠頸斑鳩來築巢了。
大門外,站立一排收集雨水的桶,一隻蛤蟆一躍而出,從一個桶跳入另一個。不知是哪家走失的「王子」?
正對水桶各式自搭的磚爐,既有用來煲柴火湯慢煮的大膛爐,也有火勢迅猛的高速爐,煎、煮、炒、蒸、煲、焗,功能一應俱全。土丘的家當,幾乎全是自製,或者從各處回收而來,城鄉變遷的點滴記憶在這裏被收藏了。
廚房正中,最顯眼處的一張長桌是工作台。大家在這裏造紙、做陶瓷、搓麵粉。桌面是馬屎埔村一間被拆寮屋的老門板。形態各異的凳子,來自公屋垃圾房。沙田工業村一家電子公司搬遷,辦公室文件櫃在這裏被用作櫥櫃。
一樓是飯廳,也在食物體驗時招待客人。中央圖書館展覽後的一批木板來到土丘,有的被改造為餐桌,有的被塗上蜂蠟油,用火槍燒成了黑板。五顏六色的椅是粉嶺一家補習社倒閉時回收而來。
另一個角落,村民扔掉的牀單被裁剪成為桌布。來自油麻地舊式冰室棄置的皮沙發,想必招待過無數顧客?
作為長椅的兩個樟木櫳,是九龍坑一位婆婆贈送的。這是她在北角做媽姐的親戚給她的,樟木櫳寫有「孫」字,是大戶人家的嫁妝。當時婆婆成為港鐵與高速公路地盤包圍的釘子戶而被逼遷,樟木櫳輾轉至此。
大量平民百姓的碗碟來自馬屎埔村的公共廚房,想必宴請過很多大鍋飯聚餐?還有一個碗是1969年的滿月禮物,來自菜園村。
舊式陳列櫃,每一件「展品」都在訴說社區的生態環境故事:村民打草水,半個小時內大批野草死亡,一片葉子的急速枯萎成為標本。
被暴風雨打落的大大小小的鳥巢,也被安置在這裏。鳥兒真是當之無愧的建築師,以細枝、嫩草、樹皮連同附近的垃圾紙屑、尼龍繩築巢,成為不折不扣的自然建築。
村口的垃圾站,土丘視為資源供給中心。隔三差五,看看有沒有新的棄物,心情就像shopping一樣。
土地循環 生生不息
幾年前,高先生和朋友在上水華山村七號租了兩層的村屋,隨後陸續有年輕人加入。名為「土丘」的空間,最初開陶瓷班,然後開田耕作、開木工班廢木再造、畫畫班記錄周邊生態,最近辦起了食物體驗⋯⋯目前有四位年輕人一起生活與勞作。
土地只能用來起樓、造路,或者炒賣嗎?
土丘想呈現土地的多元角色:自己耕種,種食物給自己吃,廚餘收集起來回到田裏堆肥。從田裏挖泥造陶瓷,自製餐具,盛載自己種的食物;回收廢木,造成家具和木餐具,燒柴煮食,灰又回田作肥,也可以造陶瓷時做灰釉。用剩的油,可以浸泡木餐具。茶籽粉洗碗後,水可以回到田地⋯⋯
所有作為都是圍繞田地,實踐生生不息的循環。
這裏的運作像是家族作坊,沒有合約,維繫的是信任。有福同享,收入平分。不是不准偷懶,只是不忍心別人要替你執手尾。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入廚房,但是想到別人需要幫手,便願意挺身而出。累了就早點休息,先照顧好自己。
清晨的狗 午夜的貓
清晨6點,剛滿月的小狗在外面抓門唧唧叫。睡在客廳的小孔第一個起身,推着幾桶儲存的雨水,披着一身露珠向田地走去。泥土的氣息,混着些青草的香味和各種花的幽香,還夾雜些果實的甜,都在微微濕潤的空氣裏醞釀。一片片鑲嵌着露珠的綠葉在晨光中閃閃發亮。
細沈緩緩走下樓做早餐;Wanho起牀後第一件事情是掃地拖地;此時靜怡開始煲滾水。
早餐,只吃一碗糙米飯,沒有配菜。他們認為這樣腸胃容易消化,也有足夠的能量。
每一餐飯一定要等齊人才起筷。「一起認真吃飯,才知道為什麼而做。」高先生說。即使是沒有工作坊的日子,他們從早到晚幾乎未有停過手,不是做廢木回收和陶瓷,就是自家醃泡菜、整麵包、釀酒、炒咖啡……還要買菜、煮飯、洗碗、劈柴、掃地、耕田……就連做午飯和晚飯都是他們練廚藝的時光。
剛剛學會的紅麴酒糟釀雞蛋,要多練幾次;豆角炒得太老,火候拿捏有待提升。在反覆的試練中,連續幾天,他們幾乎每一餐都吃一樣的菜式。
廚房在暮色中變得昏暗起來。大家用鑊鏟翻動生鐵鍋的聲音那麼雄壯鏗鏘,讓土丘生活保持一份火熱。空氣中瀰漫着香氣。Wanho熟練地拋鑊,十足大牌檔陣勢。細沈炒秋葵時,氣定神閒加入三蒸酒,火苗從鑊底串起來,燃起三尺火龍的氣勢。
原居灣仔富德樓的Bubu因主人搬家而遷居土丘。這隻久居都市的貓,原本習慣了搭電梯、吃罐頭。來到土丘之後,逐漸恢復了「貓性」,懂得自己找水喝。不等人開門放牠出去,某天牠懂得爬過鐵絲網,自己出去找樂子。
夜晚被黑色籠罩,Bubu像看午夜場一樣盯住土丘廚房的忙碌。有人洗碗,有人繼續給陶瓷碗修坯,有人用龍眼水養酵母、整理廚餘。寂靜中,樹葉的颯颯聲,伴隨夏夜草叢傳來響亮的蛙聲蟲鳴。
遇見農夫 發現生活
高先生並非真名。村民見他長得高,所以叫他高先生。他是行業內有名的電影劇照和攝影師。公司愈做愈大,離初衷愈遠。「從攝影師變成生意佬。」他說,就在事業高峰期,他的身心、家庭、關係,通通出了問題。
痛苦往往帶來覺醒:反思過去自己一直生活在電影行業的生活狀態,就彷彿活在facebook的世界:unfriend你看不順眼的人,只讚自己喜歡的東西,follow同聲同氣的人⋯⋯
離開舊職,高先生以土地為創作素材,影像記錄農夫的生活。長時間觀察農夫,親見農夫獨自重複着同樣的動作:剷土、拔草、淋水、收割。即使推土機日益逼近,明知會被收地,農民沒有當自己是受害者,繼續播種,一切如常。農夫守家護土地的方式,就是守護原有的生活狀態。
「通過攝影這媒體,現代生活提供了無數機會讓人去旁觀去利用他人的痛苦。」Susan Sontag《旁觀他人之痛苦》曾指出,在這個影像氾濫成災的現代社會,是否令人傾向於「袖手旁觀」? 旁觀他人之痛苦,想要幫助對方,是否仍舊消費了他人的痛苦?
「你想幫農夫,但是農夫其實能力比你強,其實你跟敵人更像。最需要改變的是你自己。」他最終放下相機,專心生活,接近土地,想要專心生活和動手勞作的年輕人,也漸漸聚首土丘了。
田裏的生命比收成重要
土丘田有一斗地。大門特意造得低矮,高個頭的人都必須低頭,向土地躬身學習的態度。
時值立秋,大部分的田壢還在休耕。一場颱風將竹架吹翻,節瓜在「爬」地生長。秋葵花鮮黃色的花瓣裏面,藏着一點深紫。最後一批莧菜,即將老去。玉米、番薯、青豆角、大蕉、木瓜一天天長大⋯⋯
去年5月開荒時,草比人高。用鐮刀割草,慌忙中手腳傷痕纍纍。受傷,讓人慢下來調節自己,並理解周遭環境:蕉樹下,被蕉葉覆蓋的土壤更肥沃;作為先鋒植物的合歡長得快,也是幫助了鬆土。
於是他們決定盡量不打擾土地,讓大自然順應自己的節奏。摒棄有機「認證」、各種「指標」、特定「農法」,盡量以純天然、少人為干預的方式來耕作。他們不會外購有機肥料,只處理自己的廢棄物如廚餘、木糠及燒柴後的灰堆肥作肥料。他們選擇性除草、不捉蟲,留下健康植株的種子繼續繁衍。
起初,在田裏造了個小水塘方便淋水。下了一場大雨後,塘裏出現蝌蚪,放入一些水浮蓮,不久便有蛙聲一片。最終他們放棄了這個水塘,改為用桶收集雨水。「希望田間有更多生命出現。」
「不要將田裏的其他生命當做敵人。」高先生說,被蟲咬過的火箭菜,味道遠不及未被咬的那批。「蟲其實幫你做了質量檢控。」植物提供給蟲子食物,蟲子幫忙植物把不好的部分處理掉。勤奮除草的菜心田,菜都被蟲子吃光了;不除雜草的,菜心卻更強壯。「土壤長出來的草,有自己的原因。可惜我們總是比大自然更心急。」
他們在肥沃土壤中培育的番茄苗移到土丘田後,死了大部分。「太優質的環境,將作物寵壞了。」在大自然的食物鏈中,強健的生命力,來自於自然環境的淬鍊,在開放的競爭之下,強者才有機會開花結果。
土丘做了很多泥土實驗。從各塊田收集泥土樣本裝入桶內,觀察不同時期長出的不同種類的雜草和土壤如何互動。每次割完的草存留在泥面。半年後,泥土變得鬆軟肥沃。
土本身就是活的,只要讓土保持活着,它就有足夠的營養來滋長植物。養護土地的同時,也是對應自我療愈的過程。「土地復蘇過程,人自身也在復蘇,看到土地如何振作起來,就知道自己如何如何重新站起來。」
田地漸漸從虛弱中恢復,大家的身體亦日漸強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