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一護老院舍爆疫再增兩死」、「第三波奪五十八命 院友佔四成」、「屯門康和再一確診院友不治累計十一死 港六十八人染疫亡」……
一場疫症,奪走了逾八十個生命,多間安老院持續羣組爆發,累計逾四十名長者死亡。很多社福機構都選擇展開在家工作,安老院亦高度戒備,避免外來人士探訪。駐院社工和老人的緊密接觸,對雙方似乎是不能承受的重。
面對疫情和人情之間的角力,怎樣才是最恰當的距離?
非常時期,為何社工還要繼續日常服務?
安老院社工阿詩沒有想過,自己初入行便遇上這般難題。但她覺得,這是必要承受的風險:「趁他們餘下一口氣時,陪伴他們做想做的事,是我作為社工最渺小而又最重要的責任。」
社會環境與服務者福祉的距離
早在大半年前,她就經歷過類似的道德掙扎。
去年十一月,社運氣氛熾熱,中大理大一連兩役撼動全港,社福界也開始籌備罷工。當時她還是中大社工系學生,在長者活動中心實習,服務對象為初期至中度認知障礙症患者,除了專注輔導兩個個案,主要負責設計活動小組。長者圍坐穿珠仔,有人突然記憶斷線,她就在旁提醒;社交活動時間一到,就帶領他們玩桌上遊戲。
望着散落滿桌的積木和玩具,她彷彿看到倒塌的大樓,心神都飄往火紅的現場。她每天都在問自己:我究竟在做什麼?外面滿城風雨,院舍內卻生活如常?當社工高舉公義旗幟,強調與弱勢同行,為何我卻偏偏缺席了……理大圍捕那段時間,她鼓起勇氣打篇千字信息,請假赴現場救援,結果換來實習導師一句「你先回來,容後決定」。她覺得導師不近人情,忽視情緒,對方卻義正嚴辭:「你是專業社工,要清楚你的服務對象是誰,揹得起就要時刻上心,對案主負責任。」
回到中心,阿詩徒有一副皮囊地工作。原本熱誠叉足電的她,靈魂像一顆快報廢的電芯,勉強用至耗盡一刻。「最辛苦的是要迴避『情緒誠實』(Emotional Honesty),真實情感和外在表達不一致。」她內心翻騰:「社工無時無刻都要用心聆聽每句話,理解背後含義,再思考如何令對方感到安心,於是我會不斷要求自己強裝正面樂觀,不管心底有多黯淡。」
難怪那陣子友人問候近況,她統一回答:「人生快被搾乾。」
疫情與人情 同行是否得個講字?
「搾乾」的狀況持續數月,疫情忽爾來襲,中心決定於三月閉關。精力耗盡的她巴不得舉腳贊成,她覺得,反正每星期的活動都一樣,而且屬於千篇一律的非緊急服務,對老人影響應該不大,隔離可能對他們身體更好。
社工在家工作,老人被困四面牆。一名患有認知障礙症及抑鬱症的七十二歲婆婆,平日打扮風騷,愛逗人歡喜,還會參與賣旗活動和跳扇舞。兩星期後,中心重開,以往活得精采的她頭上添了片烏雲,整個人慵懶地倚在牆上,問她任何問題,嘴唇只懂囁嚅「我是誰」、「我在哪裏」,握拐杖的手不住顫抖,連首飾也懶戴。原來她留在家中,晝夜只看電視,滿腦子負面消息,卻苦無傾訴對象,情緒壓抑得大爆發。
阿詩從沒想過,短短兩個星期,足以令一個神采飛揚的老人變得枯槁。回憶此事,她作勢自打嘴巴,瞪大眼睛自嘲道:「當時我對每天陪老人穿珠仔陪到麻木,一心覺得自己是個冗員,大環境更需要人手。但原來每件小事都超級重要,老人家隨着年歲增長,身體機能跌得很快,加上疫症令他們與現實抽離,短短幾天就手腳難以自控,腦海一片渾沌。陪伴,是作為社工的責任。」
不過責任能否履行,有時還是身不由己。
阿詩曾接觸一名黃昏症候羣婆婆,在天色變暗後會嚴重焦躁、意識混亂,並四處遊蕩。婆婆個性孤僻高傲,追本溯源,終於坦白道出家庭心結。阿詩原定三月一日為最後一節見面,重整心路歷程,但當時疫情嚴峻,無法面對面開組,中心又以私隱為由,禁止學生跟案主電話聯絡。實習期緊急煞停,關係無疾而終。
「本來已因疫情失去幾節課,怎料最後連一聲再見也來不及說。」此事一直壓在她心頭,擔心不夠學分畢業是其次,重點是對個案感到愧疚。她明白,這是源於機構對實習社工的不信任,只是避免不必要的風險;但同時又質疑,機構最初只是找個較「可有可無」的個案,用完即棄。「好不容易才建立信任,最後卻抽身離開,任老人家獨自將傷口攤在面前潰爛,很不負責任。」她愈說愈激動:「我們常常強調同行,難道當走到半路,突然飛出一塊頑石,就要一走了之?前方的路,難道不需要人陪她開墾?」
導師幾個月前那席話,頃刻重現腦海。她始醒覺,自己面對的服務對象也是弱勢,留在長者中心,其實就是在幫助有需要的人,與弱勢同行。
靠近孤島的小舟
實習期的遺憾,堅定了阿詩投身安老服務的決心。她想起自己健談的爺爺,中風後入住安老院,裏面的人動輒罵他。爺爺人變寡言,心理影響生理,不久後過世。她內心翻騰:「為何人步入晚年就沒有尊嚴?現實不堪,但或可憑着一腔熱血做到少少改變。」
上月初,她正式進駐政府資助院舍,成為安老院社工。身邊人都訝異,覺得安老院環境黑暗,充滿負能量,但她堅持人棄我取:「大家都想看到在社區散發正能量的老人,難道其他人就不存在嗎?他們內心住了個受傷的小孩,值得關心。」
院舍分為上下兩層,共兩個社工,她負責的樓層有八間房,每間房四個長者,共三十二人。當中有部分長者頭腦清醒,行動自如;有些是肢體殘障,但踴躍參與社交活動;更多的是認知功能完全退化,在牀上靠人餵飯度日。她指,照顧員只做日常護理,而長者三餐作息又被限制,日落前準時上牀,若缺少社交接觸,就像一座座沉寂的孤島。
阿詩希望,自己能成為泊岸的小舟。
一名患有中度認知障礙症及精神分裂症的婆婆,對身邊事尤其敏感。本來阿詩擔心無從入手,但透過每日以敍事治療攀談,解構生命故事,慢慢建立起關係。婆婆對旁人懷有敵意,唯獨會喚她的名字,卸下心防分享舊事。就在婆婆開始跟她交心時,她放了四日假。長者多變,一日不見,有人抓得破皮流血,有人不願吃藥,有人突發送院死亡。四日後歸來,婆婆已不認得她,一臉厭惡地大呼「救命」和「死開」,質問是否想傷害她。
「被遺棄數天,又沒社交活動,每天睜開眼都被不安感包圍,忽然有人對她笑騎騎,自然感覺被威脅。」信任的小船翻沉了,得花幾倍時間重新啟航。她苦笑:「今天是我重新認識她的第六日,繼續向她請安,她沒大罵,只是別過臉用鼻孔哼的一聲噴氣,已算莫大進步了。」
無助和內疚湧上心頭,卻令她更確定自己須謹守社工崗位。怎樣的崗位?「以人為本,做老人家發聲的橋樑。我的專業就是思考怎樣令他有尊嚴地生活,而不只是生存,要在乎他們感受和需要。」
與家人聯繫,大抵是老人在疫情下的最大需要。疫情緩和時,他們到探訪區與家人隔着玻璃相見,解相思之愁。限聚令下,不懂電子科技的老人只能回味舊照,自說自話;長者看電視要爭櫈仔,院舍提供的收音機,他們又不感興趣,只望與活生生的人相處。
七月下旬,第三波疫情爆發,院舍封院自保,將探訪搬到線上。這天,阿詩為老人安排視像通話,屏幕上是兒孫的臉。笑聲本是一室之光,但傳到對面牀上的獨身婆婆耳邊,她暴躁地拍案大罵:「嘈死人了!他們對你好都是假的!」阿詩明白她見畫面溫馨,對照自己的孤獨,心中不是味兒,於是邀請她入鏡談天。聊着聊着,婆婆氣鼓鼓的臉逐漸放鬆,像孩子般對着屏幕露出缺牙的笑容,化解了吵架危機,也照亮了她心靈上的角落。
一個人 但又不是一個人
「平時你不會無端了解一個人,但社工讓我真切地認識人,和她一起發掘可能性,讓她明白自己是一個人(Individual),但絕對不是一個人(Alone)。」她回想,自己原本修讀城市研究,只有課餘時間投入社區服務,如組織基層墟市、收集難民故事。「我發現自己不會因為一棟樓、一棵樹而快樂,但我關注人文議題,喜歡擔當聆聽者的角色。」
為了親身幫助人,她在大學三年級抽離所有熟悉的人事,隻身跳進社工系這個未知的黑洞。如今轉眼踏出學院,投身職場,她坦承理論和實踐總有距離,但背後的價值永遠學以致用。譬如,活動理論(Activity Theory)指長者身體機能退化後,仍可擁有興趣,多參與和貢獻社會,才活得精采。這不斷提醒她,老人家都是人,而非被勞工市場踢走的產物。院舍裏面住了很多長期病患,有些認為中招死亡是種解脫,反而是她擔心一旦羣組爆發,長者要撤離院舍,未必可承受舟車勞動,更心痛活生生的人,終將化為一串冷冰冰的數字。
多愁善感的她形容自己為「脆弱社工」,她會因小事覺得難受,不斷自我質疑。訪問期間,阿詩不時開懷大笑,又模仿老人的腔調,說起碰過的釘子又嘆氣連連,言談間常提到「好想做到」某些事。畢業前,實習導師也說她性子急,一接收了案主情緒,就會去幫忙,期望成果馬上出現。
但成果不是立竿見影的,所以更要艱苦經營。
她也知道,空有熱誠是不夠的,也要夠耐性和堅持。一入行即遇上疫情,基金和活動一併取消,看來沒有發揮作用的空間。但她轉念一想,不用追數和開小組,正好讓她騰出時間,與老人慢慢建立關係。「當老伯醒來記得自己的名字,婆婆在走廊另一端主動打招呼,向我打開心扉傾訴傷痛,就發現未必要有大成就,不經意的舉動也會make their day。」這些瑣碎事支撐着阿詩,讓她感受到自己很想做個好社工。
希望可以撐多久?她攤開手掌,聳聳肩灑脫地說:「我真的會用撐字形容,撐得幾遠得幾遠。學黎智英話齋,煮到埋嚟咪食囉。這一年我學到的是,最重要的是要付出真心,嘗試進入他們的世界,真誠地對待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