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太本來有一個熱鬧的家,四個子女各自成家,新抱女婿孫仔,濟濟一堂,一圍富有歷史的餐桌見證着一切。去年一場運動,讓他們心裏長出裂痕。每周一聚的飯桌上,開始上演一幕幕藍絲媽媽大戰八個黃絲仔女媳婦女婿的戲碼。)
屋內西斜,客廳裏沙發後的白牆上,掛起了一幅家庭照,反射出春日午後陽光。
那年初春,她心血來潮想到影樓,拍一張全家福。黃太笑咪咪地說,全部人都喺晒度,可以日日睇,真好。相中抱着洋娃娃的女兒,當時只有十歲八歲,一晃眼已經三十幾歲,各自成家立室,現在可謂兒孫滿堂。有次,玻璃相框被調皮的孫仔不小心打破了,分裂成許多碎片,散落沙發。她着急地叫丈夫去店裏換一塊全新的玻璃,把它重新裱起來。一掛原來二十幾年,相片還未泛黃,但站在身邊的老伴去年走了,而相裏的四個小孩很快將因移民而各散東西。
說着說着,她突然醒起今晚仔女可能過來吃飯,心神都跑到了廚房裏去了。如果他們過來,定要準備一些新鮮海鮮,每人一碗竹蔗茅根水,還要預早兩三個小時煲紅蘿蔔粟米湯,買水果也要買最好的。她說話時雙手托腮,露出閃亮亮的粉色指甲。問她跟誰去弄指甲,她酸溜溜地說:「自己囉,而家冇人陪我啦。」電話響起,她的眼神流露出失落,暫時仍住在香港的兩個兒女和他們的家人,今晚沒空陪她吃飯,而細仔和細女兩家人身在台灣,很久沒見了,他們在台灣之行後亦會分別移居加拿大和澳洲。
飄洋過海 藍絲媽媽偷渡香港
知道子女的家庭要移民,黃太突然想起一些舊日的片段。
幾十年前,她住在汕尾農村,生活窮困,八歲冒險飄洋過海,半路遇上風暴,幾乎遇難。風高浪急之際,他們碰到一條釣魚船,以為遇貴人,怎料船上的人二話不說報警。她被槍指住,嚇到一動不動,徘徊在死亡的邊緣,飄蕩十天後終於遣返鄉下,跟母親一重逢就抱頭痛哭。十幾年過去,她婚也結了,母親聽說香港五光十色,安排他們這對年輕夫婦登上小舟偷渡,這次竟順利抵達香港。
初到香港,人地兩疏。二十四歲的她目不識丁,語言不通,工作時得靠肢體語言,看人眉頭眼額,猜度對方的意思,不時會遇到歧視情形。那時候她沒電話,每天都很焦急,不知何時才能聽到家人的聲音,夜夜想念母親想得偷哭。對她來說,移民只是個美好幻想,一切都得熬過才懂,也不想多試一遍。那個年代,兩口子收入不多,一家六口擠在山坡上的木屋,政府沒什麼福利,仔女讀書沒有津貼,兩夫婦只好多找幾份工作過活。她想,如今老人有生果金,學生有免費教育,其實已經很不錯。
那些苦日子,都過去了。但是,直到現在,每次聽到齊豫唱的《橄欖樹》,她就有一種無由而生的惆悵,總不自覺地感觸落淚,問自己「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
她只是怕,仔女會走她的舊路。
反送中運動在餐桌上爆發
去年的一場運動,改變了很多事情。
飯桌上的爭論,讓她和四個子女心裏長出裂痕。
連四個子女的女婿新抱在內,那是一場「以一敵八」的戰爭。那時她可能不知道,四個子女各自組成的家庭正計劃着各種移民方案。
那個周末,黃太如常扭開電視機,熒幕顯出地鐵站被燒毀的影像。她感到心痛:辛辛苦苦的建設毀於一旦,淒涼的最終還不是打工仔?看着槍林彈雨,她心頭一緊。她相信,自己養大的仔女一定不夠膽做這種「壞事」,頂多是去去大型遊行。她覺得,表達是好事,就如當年《廿三條》立法,政府也是因五十萬人大遊行而讓步,只是不明白為什麼現在的年輕人如此激進,搞出事端來,讓很多老人家看不過眼。
那一陣子,她遠遠看見黑衣人,便後撤幾步,蹩進檐下。有次新聞說地鐵有人阻塞車門,她焦躁不安,立刻打電話給女兒,知道她出閘了,才鬆一口氣。
「不要看這個新聞台,假的!」大女一進門,看到電視機正亮着,便一把搶過遙控轉台。「你個人就假!你唔好以為我唔識嘢,直播怎樣假呢?」母親瞪大雙眼,坐直了身子。
外傭聽到惡聲怒叱,知道罵戰如箭在弦,趕緊低下頭,作狀專心煮菜。
他們四家人每星期都會來媽媽家吃飯,「搞事」、「暴徒」的字眼不時觸怒仔女,而當幾個仔女聚在一起吱吱吟吟,母親在旁聽到他們支持運動,就會挑動了神經,忍不住插話。起初他們都是低聲地理性討論,始終一家人吃飯,開開心心,無謂傷和氣。後來,雙方開始沉不住氣,每星期例牌上演一次「藍絲母親大戰八個黃絲仔女媳婦女婿」的戲碼。
「難道你看不見差佬打十幾歲的後生仔嗎?」「警察也是逼於無奈,食政府人工,唔通唔做嘢?」「那麼元朗站襲擊他們又哪裏去了?」「大家愛護香港,就大家都冇事。就算要求什麼,都不可以拆嘢,打打殺殺!」「萌塞!硬頸!」「除非你們犯法,我們普通市民怕什麼?有工做,有飯開,就知足點。」
整個餐桌,面紅耳赤,她大聲,其他人更大聲。你有你講,我有我講。女婿搭她的肩叫她冷靜一點,她甩開他的手:「我粗魯人家係咁樣講嘢㗎喇!」
黃太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養大的子女會變得那樣偏激。「你出來搞事,受傷是必然,你擲石頭,我揮棍,兩敗俱傷。正如一家人鬧交,也一定有人傷心。」
子女爆發移民逃港潮
爭吵每況愈下,餐桌的人愈來愈少。至少三個仔女的家庭都即將移民,為了下一代,他們選擇離開香港。全世界最願意堅守香港的是她。
夜裏躺在牀上,她總覺得他們在鬥氣。「這陣子凌晨一兩點才入睡,三四點又起身,六點又游水,個腦唔知去咗邊,唔知搞咩。」兩個眼眶都圍住黑線的她,當然知道個腦「搞緊咩」。她的腦海裏冒起了很多問題:仔女移民會否人生路不熟?如果阻止他們,會否說我自私?他們賣了層樓,又辭退工作,若搵唔到食,千金散盡,豈不是兩頭不到岸,到時又得從頭來過?
她覺得,後生仔口口聲聲是為了下一代,其實是害了下一代。
但她又努力說服自己,可能仔女他們有本事,自己不用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就會睡不着,睡不着就會亂想,亂想就會流淚。
兒子的版本I:這趟非走不可
台灣只是個驛站,阿隆(化名)真正的目的地是澳洲。
在香港生活了三十幾年,他一直關心政治,參與遊行集會,又在傘運時睡在街頭。這次決定出走,有八成都是為了下一代。這幾年政治環境變化太大,加上教育制度崩壞,生活工作不平衡,令他心灰意冷,更不希望兩個女兒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於是,他們三姊弟前年開始籌備移民,他去澳洲,兩個姊姊去加拿大。
移民,不是一時衝動,但是,他不諱言,去年六月十二日怵目驚心的畫面,令他覺得非走不可。
當日他流連在中環金鐘一帶,明明前方沒衝突,數枚催淚彈從天而降,落在他腳邊,冒出濃濃白煙。嗆得氣喘的他未克消化,又一枚黑實實的彈頭落在人羣之中。一堆人從金鐘夏愨道推進到太古廣場,幾百張受驚的臉湧入玻璃門,一陣躁動。放眼盡是手無寸鐵的人,頂多只戴安全帽和N95口罩,狼狽不堪。他萬萬想像不到,香港會變成這樣的戰場。
他想,從傘運到現在才五年,世界已變了樣,五年後又會如何?兩夫婦見證過煙霧瀰漫,心涼了半截。他們下定決心不惜一切盡快移民,拿到簽證,就得馬上走。五歲的大女在讀幼稚園,知道爸爸要出去是要向政府say no,她問:「黑魔后幾時變返好人?警察幾時唔再打人?香港幾時變返好?」
他們原定年中才離港,但過去一整年都很難熬,最近還要擔心疫情,快透不過氣來,唯有先去台灣(那時未有隔離港人政策)散散心。本來他想帶媽媽一起到台灣避疫,但媽媽不喜歡台灣總統蔡英文,又不覺得香港政府不封關有何不妥,於是更執意不離開香港。
政見不一,作為兒子的阿隆有很多地方想不透。「點解她寧願聽街邊豬肉佬講,聽游水的師奶講,都唔肯聽自己親生仔女的話?」六月運動之始,媽媽常說示威者有錢收,任子女如何解釋,她充耳不聞。阿隆乾脆叫她一起出去「收錢」,但她不理,反指他們被美國洗腦。他覺得奇怪,明明四兄弟姊妹學歷不低,又跟她說過很多不同層面的事。他開始分不清楚,到底母親是故意作對,還是真的藍得那麼誇張。
漸漸,他們覺得無可奈何,她怎樣都不肯相信他們講的狀況。那麼怎樣收場?答案是:先轉電視台,再轉移話題。
黃太覺得,讓小朋友看到又擲又燒,將來會照着學;仔女覺得,不看電視就不用煩,免得跟她爭論。這樣大家反而有共識,不看電視新聞,樂得清靜。
吃完飯說再見,離開那刻,一家人有說有笑,但下星期回來吃飯,又得吵起來。
媽媽的版本I:如果你平平靜靜 政府不會亂來
以前仔女常在身邊,後來四個子女成家立室,搬完一個又一個,一星期只見一次。黃太在家裏無聊,便每天游早水。有時她覺得,游水朋友就像親人,比仔女還見得多,但她只報喜不報憂,對仔女有讚無彈。她真正埋藏的苦水都積在心底,很少向人傾訴。難怪記者這次訪問,她一聊就是五個小時。
黃太知道外國很多事情:有兩夫婦說,在加拿大做家務很可憐,冬天下雪要鏟雪,做到腰痛。有個師奶說,外國地方很大,除非有車,找個麵包都不易,在香港找朋友飲啖茶,簡單得多。她聞說,有朋友入籍後不習慣,住幾個月就裝病跑回香港。她還聽說,在外國,動輒就會開槍打死人,那裏沒有什麼自由可言。
她想,香港安定繁榮,只要合法,大家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她總覺得子女對前景過分憂慮,只要安分守己,有三餐溫飽就好。朋友常埋怨,老一輩苦心建立的香港,後生未建設就先搞破壞。她皺起眉說:「如果你平平靜靜,政府不會亂來,現在搞到七國咁亂,我就真的有點擔心。」
她指出,當年香港回歸,人心浮動,就像一場黑色暴雨,前景未明,很多人都覺得未來會被中國吞噬,大批經濟狀況良好的港人移民海外。他們一家沒錢,仔女還是學生,只好留在香港。當年信心危機,黃太親身經歷,但她強調「最後相安無事」。她說:「我們是中國人,中國富強不好嗎?」
兒子的版本II:做人子女甚艱難
這是阿隆撥打的第N通電話,無人接聽。於是他傳了幾張沙灘照,藍天白雲,水清沙幼。隔幾分鐘,他又傳出幾張女兒笑得燦爛的自拍。母親其實上線了,但沒有回覆。
自從二月初,他和細家姐兩家人飛往台灣,母親就再沒回覆他們的信息。打給母親視像通話,她頭兩次板起臉不說話,之後再沒有接聽。他知道,她氣還未消,畢竟她習慣了熱鬧。從前十幾人圍在一起,現在人丁單薄,她一時間未必接受得到。他猜她應該會想看到孫女,於是每天單向地傳相片給她看。
在短短一小時間,他已經說了十幾遍:「唉,真係唔識講!」
從前他少打一通電話,媽媽就罵他不關心自己,見少了,就覺得兒子要疏遠自己;到他走了,她可能覺得自己被遺棄。「我在一個兩難的處境,我無可能只留在她身邊,我也要為我下一代着想。每個父母都要為自己下一代設想。」他再嘆氣。
阿隆清楚母親脾性,怕引起衝突,所以移民前一直旁敲側擊。他去澳洲旅行後,就不斷說澳洲的好,提起移民親友,就插一句「我都想移民」,探探口風。不知母親是真傻還是扮傻,她好像老是領會不到。結果辦手續半年後,他在心中演練了千萬遍,才硬着頭皮講出移民的決定。
母親聽畢果然臉色大變。他一直知道,媽媽就像很多傳統中國人一樣,喜歡把仔女留在身邊。當初他婚後搬走,她都不想兒子搬到那麼遠,最好就在隔壁。他心裏有數:如果連相距一個半小時的地方,她都接受不到,何況是澳洲與香港的距離?
有天,他在抽屜找母親的護照,想幫她搞簽證,遍尋不獲,只好問她,她一臉不耐,說不知在哪,又強調不會去。他想,她可能猜到子女有此一着,早就收起護照。他覺得:她不懂英語,人生路不熟,又沒能打牌,未必會習慣,也不一定想移民,但來到澳洲,她開心便一起住,不喜歡也可隨時離開。
「我不懂得處理。是不是全部人圍在她身邊,才是好兒女呢?其實不是沒有人理她,而是她不理會我們。我搬出去幾年,她一年只來過一次,我叫車去接她,她都不肯。難道就不能是她找我嗎?為什麼她從來都不主動打電話給我?」他嘆一口氣:「作為兒子,我怎捨得不回來看她呢,我每年至少會回去一次,也可以接她過來,只要她願意。」
他慶幸,住媽媽隔壁大廈的哥哥和外傭現在幫忙照顧着她。
媽媽版本II:只願他們平安健康
電話鈴聲響起,黃太盯着電話屏幕,咧嘴而笑。「這裏好像是淡水,這個是很黏我的孫女,這間屋看起來很舒服,你看他們玩得多開心……」她突然抿起嘴,紅了眼眶:「他過得那麼開心,唔通我頭暈腳痛又講嗎,飛來唔使錢嗎,唔使時間嗎?」
塵封小事,突然從回憶堆中鑽了出來。
「細仔自細古靈精怪,小時候做錯事,我要打一百下藤條,他合掌跟我討價還價,阿媽唔好啦,十下啦。他叫我等一會,進房拿了咕𠱸和布,綁住手和背。你說我怎打得落手?他十幾廿歲看電視,還是會將頭睡在我大腿。有次帶他到尖沙咀看燈飾,他說:『媽咪你八十歲我帶你到這酒店擺大壽。』我不知道那叫什麼名字,總之看來很高級。我話:『都唔知有冇咁長命,可能到時唔行得呢。』『唔行得我就推輪椅!』他還認真地說:『阿媽我出去搵錢那刻,買間大屋俾你住。』我笑說,唔係咁簡單喎!他拍晒心口,總之四十歲就買給你住。我不久前才跟他說,你還欠我一間大屋呢。這些我就最記得,哈哈!」
她轉念一想,八歲那條船沒翻沉,之後來到香港,兒孫滿堂,其實已經賺到了,如果想活到八十歲,那就不要晚晚鑽牛角尖,對自己的身體不好。
深黃也好,深藍也罷,她只希望他們無論去到哪裏,都平安健康,睡得好,食得好,那就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