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雲驚散阿香雷,坐客分嘗雪一杯。
― 宋.張擴《均茶》
在快速急促的工作與生活步調中,茶室卻是一個令人緩慢下來的空間,主客都可將世俗的瑣事置於屋外。一場茶事,除了看到器物之美與禮節之雅,更藉由一碗茶湯的點滴心思感受到人與人之間心意相連的情誼。
掛軸徐徐展開「清流未間斷」的意境為炎夏營造一抹清澈感。
在悶熱的午後,日本茶道裏千家準教授梁佩玲專心致志地預備茶室,好讓兩位學生練習薄茶點前。
在茶室,時鐘似乎走得比平日慢。主人為客人奉上一碗翡翠色的茶湯,歷時四十分鐘。
每一瞬間 只做一件事
棗中的茶粉形如富士山。主人懷着體貼 之心,以時節氣候選擇茶具、菓子,注重與四季相呼應。夏天用磨砂玻璃茶碗帶來清涼感,菓子是花草形狀,擺放在菓子盤時與圖案配合,相得益彰。
茶室的一切都有規矩,講求心手一致。 主人進入先邁右腳,出則先跨左腳。邊緣表示界限,榻榻米的邊線要避免踩踏到。一步一 步,慢而定,茶碗 、茶杓 、茶筅、茶巾,以及茶棗全部穩穩在手。
茶道是一場精密嚴謹的儀式,每一個舉止一絲不苟,沒有重複、多餘的動作。 追求細節的極致,俯拾即是:茶粉需從抹茶山的對面邊小心翼翼地開始,在棗十二點至三點處舀,以防破壞富士山景觀;刷茶時,茶筅在十二與六點之間快速來回刷攪,直到起泡均勻。茶湯濃淡得宜,溫度適中,主人便將茶碗托於左手掌上,假若將碗擬為時鐘,右手從兩點鐘轉到五點鐘,順時針轉動兩次,將茶碗正面最美的花紋朝向客人,以示敬意。
準備一碗茶湯,主人一共行禮七次。
客人同樣有規矩,將茶碗正面轉向主人,這是對於物件的愛惜,避免花紋染污漬。仰頭飲茶,約三到四口飲盡。飲罷,客人自五點鐘到兩點鐘逆時針轉茶碗兩次,花紋正面向自己以便觀賞。雙肘支膝上,以雙手捧茶碗,觀看其細部。而後將茶碗向前放置,膝行先進,再前置茶碗,將正面朝向主人,放回取茶原處。膝行退回,則一服茶飲畢矣。
喝下陽光雨露
喝茶前主人先奉上菓子。菓子是甜食, 待客人再喝抹茶時,口中有種中和與舒適感。
抹茶由乾燥的茶葉磨成極細的粉末,飲茶湯實際飲下的是一片葉子的天然味道。
「平時吃飯,我們不是狼吞虎嚥,就是邊食邊『餸』手機,甚至不覺察自己吃進口的是什麼。茶道所學習的,還包括專注感受食物的原味,感受食物背後的陽光雨露和真實的味道。現在我們吃添加劑太多,味蕾都分辨不出什麼是食物真正的味道,因此平時要多品嘗『真』的食物。」
學生鄒頌華說,茶道是每一個瞬間只做一件事,對於習慣了一心多用的她來說,這是一門艱深的功課。她平日練瑜伽,跪坐對她而言不難,每個細節要做好才最難。向來習慣用眼睛處理大量文字和資訊,但學茶道不准筆記,不准拍照、錄音,所以一定要用心記住。但記流程畢竟只是公式,用心做好每一個細節才是關鍵。單是學摺帛紗,就足足用了三個月。
她說,學習茶道的精神收穫妙不可言。 做主人需要反覆練習摺巾、清潔器具等看似繁瑣的動作,實際上也是自我清淨的過程。作為客人,不僅可以細心欣賞茶室字畫、茶具,還會在等待茶湯的過程中得到片刻寧靜,從主人的專注待客的細節中體驗被尊重的感覺。
茶道四諦 和敬清寂
入席,主人行禮時以扇子放置膝前為結界,保持人與人之間恰如其分的距離,也是相敬如賓的體現。主客都是素顏無粉飾,穿乾淨的白襪 。在茶室中,真實質樸才是美。茶道 講究看見事物的本質,真心待人,相信美由心而發。
茶事培育一顆體貼的心,學習處處為對方着想的待客之道。舊時代沒有冷氣,如何因應氣候呈上一碗好茶湯,是主人要細心思量的。夏天爐的放置會遠離客人,冬天的爐則靠近客人。柄杓取凍水時,從水面取壺舀到壺一半位置,因為傳統取水來自溪流,舀水面為了 避開沉澱物。而熱水從底部取水,保持沸水的溫度。
茶事中,有很多心領神會的時刻,人與人溝通用心,盡在不言中。清涼感的茶具,淅瀝淅瀝的水聲、一切都是為了讓客人感到涼快。客人飲茶最後一口,「窣」一聲,暗示主人已飲完。此時主人終於安心,因為客人順利喝下了這份心意;主人最後舀冷水入釜中,「嗤」一聲,滾燙的水回復平靜,聽到壺蓋被蓋上的聲音,預告茶事即將結束。水聲和柄杓落下的聲音都是有意義的。梁佩玲說,在日本學茶道,茶室不開燈,靠爐火來照明,點茶不是用眼睛看,而是聽聲音,聞茶味。
日本茶道源自宋代時,榮西禪師由中國將茶禮帶到日本,融入禪宗思想 。「和敬清寂」 被譽為日本茶道四諦。「和」代表和諧的狀態,「敬」道出尊敬的態度,「清」指身心的潔淨清明,而「寂」則表無雜念的寂靜境界。
「只要做一次點前,就會明白自己是怎麼樣的人。茶道將人性之美保存得很完整,例如人與人的心靈交流,人對物品和大自然的尊重……將平和的節奏融入生活,要窮盡一生來修煉。」梁佩玲說,習茶十多年來,最大的感觸是學習謙卑地與人互動,生活經常說謝謝和對不起,更珍惜身邊的人事物。
每一個瞬間,都是唯一的,不會再重遇。
在倉促的生活中,我們錯過很多的瞬間。茶室的相聚,分外珍惜人與人的「一期一會」,以及每一個瞬間的「一期一會」。即使相同的主客,天氣、時節、心情、感受也不可能重複出現。因此,茶人反覆練習把握每一個瞬間,每一次當下的誠心相待,不停留在過去,也不追逐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