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三小時,姊姊和妹妹阿勇在家門外,累得坐在書包上。
爸爸因病留院,媽媽不知跑到深圳何處。兩姊妹都忘記帶鎖匙,只好在家門前乾等。她們的家在公屋邨內最盡頭的單位,過去三小時只聽見電梯開門關門,腳步聲卻朝着另一個方向。
又過了十五分鐘,這次,終於有腳步聲趨近。是媽媽。
開門、換衫、食飯、洗碗、洗澡……臨睡之前,阿勇弱弱地問了媽媽一句:「你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嗎?」媽媽愣住,然後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後,再也沒有然後。
「這件事,我記到今日,回想都覺得慘。」阿勇笑說。從小到大,父母未曾與兩姊妹慶祝生日。她們現在算是工作穩定,媽媽反倒要求子女慶祝自己的生日。「現在當然明白不能全怪媽媽,那時她要工作又要照顧我們,好辛苦。」
可是,這種體諒,對當時只有八歲的阿勇而言太遙遠。爸爸是傳統家長,不善表達感情,加上早年得病,失去工作能力,獨剩媽媽照顧家庭。童年缺乏父母關愛,是阿勇「戒的故事」的起點。
大哥哥情意結
阿勇升中時考入一間名校。同學家境非富則貴,阿勇自知與同學們存在「差距」,但是她懂得看眉頭眼額,很快就融入校園生活。那時,父母經常吵架,她不想回家,阿勇拚命參加不同學會和校隊,操練和比賽填滿日程表。
阿勇記得,初中的好朋友曾經眾籌一份過千元的禮物送她,慶祝她生日。「那一下只覺得,連父母都不記得我的生日,但是朋友會夾份送禮物給我,會認為朋友比家人更重要。」
除了在朋友圈得到認同和關心,阿勇也在教會這個「大家庭」得到「父愛」。十三歲時,她在教會遇上一個大哥哥,他比阿勇年長十年。「教會這麼多人,他只注意到你,只對你好,自然覺得心甜。」由中一至中五,由春天到冬天,由早晨到晚安,二人每天互傳過百條短訊。
大哥哥卻跟別人結婚了。阿勇將注意力轉移到教會另一個比她大十年的哥哥。故事再次重複,到她讀到中七下學期,這個大哥哥又和別人結婚了。阿勇再度失落。
愛上了校內名師
中七下學期剛好是大學選科的時間,父母不懂提供意見,阿勇向較為熟稔的老師森sir請教。森sir教經濟,算是校內「名師」,風趣幽默之餘,還會預備「雞精」筆記,頗受學生歡迎。阿勇坦言,假如當年沒有他的分析,選科方向可能會截然不同。阿勇也忘記了是誰先在MSN開始對話,後來阿森邀請她回校教補習班,每星期都會見面幾次。
有一次,阿勇從台灣帶回一樽果醬給阿森做手信,二人的對話就由MSN轉至WhatsApp。也就是說,阿森變得可以「隨手拈來」。WhatsApp是新的;但是阿勇的老故事第三次重複。
阿森為了答謝她的手信,請她吃晚飯。那一次,阿森與她分享自己的情傷經歷。飯後,二人一起由中環步行至西營盤。刻意經營的浪漫和細心,成功俘虜阿勇,「因為他懂得以我為先。」簡單如上菜時先幫對方夾餸,在阿勇看來就是懂得照顧對方的小動作。阿森比他年長十五年,自然超越許多同齡男生。
互道早晚安半年之後,在聖誕前夕,阿森約阿勇出來,送了一盞月亮燈給她。「我只是不經意提過一次,他竟然記得,竟然有一個人會如此留意我的說話。」那一刻,阿勇知道自己已經喜歡上阿森,開始日日夜夜惦記着他。
沒多久,阿森就邀請阿勇上他的家。他吻她,她沒有反抗,還有點開心。他說,他不夠膽,怕她第一次會後悔,她心甘情願地說出一句:「我想得到你。」就這樣,無從反悔。
比親人更親密
故事的發展,就像電影《風月俏佳人》(Pretty Woman)一樣,他送她第一個名牌錢包,還有第一次去酒店、第一次食自助餐、第一次坐私家車去迪士尼……因為家境關係,這一切對阿勇而言都很新鮮。「他令我見識到何謂中產,原來生活可以有另一種模樣。」
阿森不止是中學的經濟老師,也是阿勇的人生導師。阿勇做大學project會問他意見,參加比賽度橋又是問他意見。「只要我開口講出一個煩惱,就算不是他親自幫忙解決,他總會想到一個方法處理。」
除了做人的指導,阿森也主動提供經濟上的幫助。阿勇從來都不會主動要求什麼物質,即使想去歐洲旅行,她都是靠自己多找幾份補習,一個月賺五六千元。後來約會常常撞上阿勇補習的時間,阿森知道她辛苦,會借故給她零用錢,希望她不用那麼「頻撲」。
雖然一直以來都只是地下情,每次都是兩個人見面,但是他們之間有許多共同話題。他認識她的同學(他的學生),她也認識他的同事(她的老師)。「我甚至覺得,我們之間比家人更親密。」
他有女朋友 那我是什麼?
當然,假如事情發展順利的話,阿勇現在就不用接受有關「戒」的訪問了。兩人關係剛開始不久,阿勇已經從舊同學的八卦消息之中,得知阿森有固定女友。然而,由認識到分手的四年多,阿森都甚少提起這個女友。每次阿勇提出這個話題,阿森就會發脾氣說「你唔需要知。」
幾乎一開始就知道必然的結局,為何還會開始?「那時覺得自己玩得起,輸得起。」可惜少年還是太年輕,單單是阿森每逢星期六日就全面消失,已經足以令阿勇心痛得死去活來。每一次找不到他,或者發現另一個女人的痕迹,都教她傷心得想斬纜。試過有一次,她在阿森的牀頭櫃看見另一個女人的內衣。「每星期都在極度開心與極度痛苦之間輪迴,五次、十次、一百次之後,很難不想完結。」
二人暗地發展兩年感情之後,阿森與女朋友結婚。那時,阿勇覺得是時候告一段落。「結婚前看似還有希望,你覺得自己會改變到這個人。」阿森只告訴她婚宴是在灣仔,卻沒有告訴她在哪間酒店擺酒。阿勇一度認真想過,是否要在大清早接新娘時跟蹤阿森,最後,理智壓抑了她的跟蹤行動。
阿Sir結婚了 逐間酒店踩場
那天,阿勇還是坐立難安。冷鋒吹至,她叫好友陪她在灣仔逐間酒店找。由銅鑼灣走到金鐘,由中午走到晚上,看過十幾間酒店的水牌,終於,還是找不到阿森的名字。「我不是想去搶新郎,我只是想看看自己有什麼比不上那個人,看一眼也好。」
找不到了。她在街上崩潰痛哭。回家後再找另一個朋友出外,通宵唱卡拉OK,第一次聽見蔡健雅的《陌生人》,她感從中來,以為從此以後,大家就是陌生人。「最後還是做不到。」
阿森結婚之時,適逢阿勇快要大學畢業。就像許多年輕人一樣,阿勇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想做什麼。她跟隨社會主流,去大企業做見習生,一年後受不了,辭工。阿勇將自己困在家中,每天起牀打機吃飯午睡打機吃飯打機睡覺,持續了好幾個月。
阿森知道,看不過眼,不斷為她介紹工作,又逼她外出食飯行山行市集。身邊有朋友覺得阿森欺騙阿勇的感情和時間,但是她百分百肯定,當時他們是真心相愛,只是阿森更愛的人是他自己。「阿森陪我走過最頹最廢的日子,分手後我仍然感謝他。」
浮沉半年,阿勇找到一份社福界的行政工作。三個月之後,她開始在工作找到樂趣,找到成功感。「終於做到一份工,我是有機會學習處理問題,甚至成為不同部門的統籌角色。」阿勇發現,原來自己有能力完成許多許多自己從未想過的事情。
戒不掉只因一「懶」字
四年以來,阿勇一直都有努力,想擺脫惦記着阿森的心魔。「當時,我沒有勇氣戒掉這個名為『安全感』的水泡。」阿勇心知,「懶」是其中一個好重要的原因。她習慣與阿森在一起的舒服,阿森會打點一切,她基本上不需要用腦,只需要享受。「他實在湊得我太好。」阿勇感慨。「現在我依然是一個懶人,只是多了一點原則。」
後來轉工,獲得一間免費宿舍。搬出來住之後,阿勇開始學習獨自處理問題。小至買餸煮飯洗衫清潔,大至調停社員爭執、輔導社員情緒,她慢慢由別人的學生,變成別人的老師。
每到周末,她會先去洗衣,然後踩單車找朋友飲茶,回宿舍的時候剛好可以乾衣,執完屋就可以收衫。「每一日都過得好簡單,『靠自己』這種感覺,原來好實在。」她不再需要無時無刻都拿着一部電話,與另一個人由早晨講到晚安。心思不再放在阿森身上,他就變得不再重要。「擁有一份令自己滿足的工作,又能夠養活自己,心態原來會很不一樣。」
時間解決了最難解的結
一切從短訊開始,一切也從短訊結束。阿勇傳了一段長文給阿森,他消失了大半年之後再出現,阿勇又再寫了一篇長文,這次,他真的消失了。「我知道,他也是一個寂寞的人。」狠下心不再見面,兩年後,二人終於可以像朋友一樣相處。最近阿森失業,阿勇像當年阿森陪伴他一樣,助他走過低谷。「不過他現在搵到工,我就不再理會他了,哈哈。」
學會面對自己的問題之後,阿勇也進一步學習面對家庭的問題。小時候不懂得調停父母衝突,那時開始,她叫自己不能再逃避。阿勇幫助父母分析問題,解決誤會,父母又真的順應如流,關係變得融洽,家庭氣氛改善。
即使爸爸還是不太懂得表達情感,但是他會用行動表達關心。他會煮早午餐給阿勇,又問她會否回家吃飯,在家也會逗她講一兩句話。「當我返屋企時不再家嘈屋閉,有碗湯飲,感受到關心,我會覺得還有溫暖,也願意多點留在家裏。」
戒掉一個人,不一定以後只想一個人。傷口再深也好,直視它,時間會治癒一切。
*鳴謝:Eric、Sylvia、Jacky @ Silence Theat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