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東京地鐵發生沙林毒氣事件,13人死亡,6千多人受傷,慘案轟動全球。
距今23年,2018年1月日本法院終於結束悠長的審訊。122被告當中13人被判死刑,當中包括真理教教主麻原彰晃。日本戰後一宗轟動國際的宗教殺人事件,日人聞「真理教」色變,凡跟真理教有關的,與魔鬼邪惡無異。邪教陰霾不散,死難家屬、市民要求「快些了斷」麻原彰晃的呼聲不絕:為何麻原彰晃仍然未死?真相究竟是怎樣的?
23年前,一個寂寂無名的電視台節目編輯拿起似懂非懂的大型攝錄機,只有他能走進真理教信徒人羣之中,長時間記錄了信徒的日常,一人製作《A》與《A2》兩齣紀錄片。他是森達也,一個最接近真理教的導演。
影像持客觀是幻想
紀錄片沒有令森達也名成利就,他與他的作品《A》「被透明」了十五年。傳媒封殺,逼使森達也放下攝錄機,執筆隱逸於行文間,不再舉機拍攝。
四年前,被㖮為「日本貝多芬」聽障音樂天才佐村河內守被質疑裝聾,事源佐村的拍檔在傳媒面前稱自己才是作曲人,頃刻間佐村河內守在人前變了「請槍」說謊的音樂騙子。當時森達也被邀請替佐村河內守著書記錄生活,當他走到佐村的家,屋內昏暗的佈置與不協和的灰貓,他靈機一觸,再引發拍攝的衝動:這應該是拍影像的材料。他用數碼攝錄機拍攝《FAKE》,全程記錄佐村河內守在家接受媒體的訪問,與媒體播放呈現的「真相」對比下,兩個版本差距甚遠。
《A2》十五年後,2014年的《FAKE》再探討媒體發放的資訊真亦假時假亦真的一面。森達也的名字,再次矚目影壇。年輕人開始在網上好奇翻看《A》、《A2》,用不同的視角看真理教。
真理教帶給森達也的人間冷暖,他感受至深,三齣作品令他對「影像」、「真相」與「媒體」建構出一套獨有的看法。「影像的客觀、中立對我來說是幻想,但對於新聞來說,縱使知道這是幻想,仍然要保持客觀中立去找真相。紀錄片不用這樣,是將自己想法、感情、憤怒、悲傷放進影像。這是優先的事情,這就是紀錄片。」拍攝《FAKE》,森達也曾多次被追問:是否相信佐村河內守是聾的?森達也坦然回應:佐村先生是聽不到的。鏡頭不躲在人後,在人前他亦沒有收起自己的看法。
一切由攝影師缺席那天說起
森達也批判式紀錄風格,一切由電視台專業的攝影師缺席那一天說起。
森達也本身是拍攝的門外漢,1995年3月東京爆發地鐵沙林毒氣事件,森達也是電視台的稿件編輯員,他負責的新聞節目要在事件上搶新聞,拍攝真理教途中,現場的攝影師不拍便跑了,留下一句:「森達,要拍你自己拍。」「當時謠言都說不可以跟真理教的教徒有接觸,一接觸便會死,更何況電視台要進入教內拍攝。」森達也憶述說。當時有妻有兒的森達也收到電視台的「命令」說一定要拍,於是他硬着頭皮背起大型攝錄機進入真理教的總部。
《A》的拍攝手法一時zoom in,一時zoom out,像小孩子玩弄攝錄機一樣,按潛意識去拍攝,主流傳媒不太關心的事諸如教徒歌唱的歌詞,他照樣 Roll機拍攝。 森達也笑稱:「當時的攝影師是不准外行人碰攝錄機,所以我是完全不懂攝錄機的操作。當我對現場的人與事想知多一點的時候便zoom in,有時只是不懂攝錄機的操作,失焦而已。回想起來,真的不好意思。」
<h2批判始於舉機拍攝
只有森達也的鏡頭可以走進真理教信徒之中,追蹤式拍攝,順利訪問多名信徒,內容充實,這正是傳媒「羣狼」欲撲的獵物。森達也的旁觀式拍攝,無意中將媒體的「狼性」捲入鏡頭。電視台記者不由分說的衝到信徒面前「扑咪」取數句回應;採訪隊伍身後鼓噪的攝影大哥為了拍攝信徒,像小孩在地上撒賴向信徒粗言叫喊。森達也的採鏡跟大台越走越遠,他開始不聽指令,最後決定自資拍攝。
「當時的電視台跟我說:要醜化真理教,要將真理教描繪成殘忍的,將信徒拍成是冷血的危險人物,將真理教拍成危險的組織;但當你看到他們(信徒)的笑臉便知道,有些人是大方的、有善的、柔和的。為何如斯平和的情況,突然會觸發殘酷的事件才是最重要探討的事呀!」森達也至今仍不忘當日舉機拍攝的初衷。
媒體培養出來的森達也開始反思媒體呈現的「真相」,他說一切始於拿起攝錄機的一刻開始。「傳媒所說的不是謊話的,他們所說的是一部分,是簡單的訊息,是令觀眾愉快的部分,有窺私的部分,有最刺激的部分。讀者看這個閱這些,事實便會真的變成這樣。我什麼時候有意識去反映,便是我手執攝錄機的一刻了。」在新作《FAKE》,他同樣批判傳媒,傳媒用自己的非科學的準則去判斷一個人「聾」或「健全」,亦單純地相信願意出來指證的受訪者。
「默殺」的十五年 「留白」的放映時間
日本經歷STAP細胞問題,東京奧運場所興建或築地市場遷移的醜聞,縱然媒體比以前更小心報道,大眾依然對媒體抱懷疑的態度。大眾媒體的日語是「マスコミ」(Mass Media),近年民間以近音字「マスゴミ(大型垃圾)」去戲謔媒體。廿年前的日本社會資訊不如今日網絡發達,只要媒體上下一致閉上口,向外統一版本,另一面的真相煙沒在時代之中。
森達也的作品這數年間受人注目,媒體以日語「默殺」去形容森達也過去的日子,因為沉默真的可以滅取人生。森達也回想,縱使九十年代《A》在東京能夠上映,電影雜誌故意在放映時間表上將《A》的上映時間「空白」起來:「我很驚訝,感覺是所有人一起閉口,令《A》從來沒有出現過。當時…我第三個兒子才剛出世,生活好艱苦的捱過去。」十多年來,森達也被同行杯葛,亦曾被指控他受錢替真理教拍宣傳片。
於心有愧 ─ 最後的《FAKE》
森達也沉思時托頭苦惱,走路彎腰寒背,連聲的「不好意思」,長長的身影有點重。「我真的不會再拍紀錄片,《FAKE》是最後一部,現在轉寫電視劇劇本。」森達也確切回答我的問題說。
森達也的作品沒有宏偉的畫面,《FAKE》同一場境拍攝令主流攝影師摸不着頭腦,他只是纏着又纏着中心的人物發問。他將影片剪接完成他便想跑掉,頭也不回望任何人。「我是感到 “後ろめたさを感じる”(日本諺語:良心發現),太不好意思了。因為我的電影是令人感到創傷的,《A》與《A2》傷害了傳媒、警方與普通市民。但傷害他們也一定要拍,這樣才會拍到出來。拍竣後,我感到不好意思,不想見他們(受訪者)。我相信佐村河內守看了《FAKE》,他也會感到離譜,這樣公開也可以?我確是利用了他。」佐村河內守多次電郵森達也,森達也也不回覆,製片介入希望他回覆,他亦堅決不回覆。
我是這樣接近真理教的
森達也1月來港時,日本新聞剛公布真理教的跨世紀的審訊終於落幕。《A》與《A2》的拍攝成為了珍貴的影像,記者好奇問森達也:「你當時是如何得到他們的信任?」
「我只是寄了一封採訪邀請信給他們。」森達也說。
森達也解釋,真理教修行的信徒從沒有信任他,籌備拍攝新聞節自前,森達也只寄了一封解釋採訪原委的信件。在沒有電郵的年代,每個記者也會做,只是恐懼令所有記者卻步。「最後聽回來,好像只有我寫信。換轉是其他人,或者是你,只要做好採訪邀請的手續程序,亦有可能進入拍攝的呀。」
紀錄片拍來的「一面之詞」,亦是真實的一面,換來的是森達也二十三年孤獨的路。現在看來,他說一句「以後不拍了」的神情最輕鬆。
真實,有時確會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