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聲響起,他接過電話,有人說女兒被捕了。頃刻之間,整個世界如天旋地轉,女兒身處何方,他一無所知。由九龍灣警署開始,趕到觀塘警署、秀茂坪警署、黃大仙警署,終於確定是將軍澳警署,卻又相隔一道高牆。漆黑中,門口架着整排藍白色水馬,只餘一道小門,他坐在門外的摺椅上,腦海一片慌亂,既不知女兒被捕原因,又怕是可判監十年的暴動罪,更擔心她在裏面受傷或者餓昏了。漫長的四十八小時,他送過物資後,徹夜不敢蓋上眼皮,只怔怔地看着門口,不斷套弄不安的手指,祈禱下秒就看到她完好無缺地保釋離開。
這是被捕者父親的故事,又是這一年來多少人的故事。香港社會工作者總工會(下稱社總)去年十月組成了「OnCall 48」義務執勤社工團隊,當有大型拘捕行動,義務執勤社工便馬上出動,掌握被捕者位置,協助家庭分工、為家長梳理情緒及提供資訊支援,填補傳統服務不足。
「第二十九屆優秀社工選舉」的新秀社工楊紫荊,就是「OnCall 48」的其中一員。疫情期間,當人和人之間保持社交距離,她更看到建立家庭關係的重要,利用工作經驗安撫被捕者家庭,再把義務社工的關懷帶到工作崗位。
朝九晚六,她是家庭綜合服務社工,在區內家庭中心組織小組活動,登門拜訪學校和醫院的轉介個案;入夜以後,她是義務社工,在北角到北區的警署門外支援,主動幫助有需要的被捕者家屬。
有時遇上大規模拘捕,她更是徹夜無眠。這嬌小的捲長髮女生踏着球鞋,掛上社工證,一夜間遊走三個警署。深夜,她在將軍澳警署席地而坐,亮起手機電筒查看文件,用青澀的聲音和招牌朗笑安撫家屬,從背囊掏出暖包、食物和充電器。一批驚恐的家長稍獲安頓,她便趕到另一個現場。凌晨兩點,趁空檔回到大西北的家洗個澡,接過一通電話,又得奔走到觀塘警署。到天邊透出微光,身旁一張張倦容的輪廓變得清晰,看他們終於展開的眉心,她又得趕回家庭中心工作。當天色轉暗,她再通宵達旦陪伴家長。
入行四年,楊紫荊摸索出社工新的角色,首次感受到自己如此急速成長。「所謂『社會工作者』,『社會』就是社工的核心。這一年,社工像一塊海綿般不停地吸收新知識,急市民所急,再變成不同形狀,擠進社會的虛位。」
家庭是一個人的後盾
一年前,局勢紛擾。一羣註冊社工自願走到示威遊行前線,拿起擴音器,站在警察和示威者中間充當「陣地社工」。楊紫荊早期也曾加入「陣地社工」,走上街頭,但她意識到自己膽量不夠,也不擅長開咪;加上被捕者漸多,被捕者家屬惶惶然不知如何應對,極待支援,可是又非「社區支援服務計劃」服務對象,「OnCall 48」於是應運而生。她退居後方,轉赴鎂光燈以外的警署。一旦有人被捕,她馬上到門外支援家屬。她認為「家庭是一個人的後盾」,支援被捕者家屬,變相支援了被捕者在內的其他許多人。熟悉家庭服務的她覺得,終於找到自己的崗位。
雖同樣以家庭為本,但是缺乏外展及被捕支援經驗的她,事事還原基本步。「所有新社工都有一個通病,就是缺乏人生經歷,但最重要是不恥下問,而信任是由心建立。」時光好像倒流到她四年前第一日上班,懵懂緊張,一如所有其他新紮社工,打一通電話也躊躇不前,她只好一邊在旁觀察其他有經驗的外展社工,一邊張羅物資,再不斷蒐集法律程序和被捕者權益等資料。
同場才能同行
團隊採取輪更制,被捕者家屬在四十八小時內由不同社工支援。有時旁人着她休息,滿腔熱情的她後退幾步,本能地答:「什麼?休息?」
即使不是值勤的時候,她上班前會提早經過警署,午餐關注消息,放工後或周末放假時,知道尚未有其他團體支援,她就立刻根據電話消息,趕到不同警署。夜以繼日奔走,不累嗎?「社工角色已經融入生活,無法割裂,隨時都要準備好執勤。」她提高語調笑着反問:「社工的角色是同行,你要在場才能同行吧!」
警署是義務社工提供支援服務的現場,而被捕者和其親友,就是社會受眾。「一句問候、一張摺櫈、一把雨傘,顫抖的聲音會平靜下來,憤怒的人會漸漸收起那團火。」她頓一頓,眼珠一轉:「我又沒想過那段時間很漫長,有人陪你談談,時間轉眼就過。」
某夜凌晨,她打算向一名爸爸解說警署程序,對方看約五呎高的她個子小,音調高昂,頸上還掛了社工證,認定她是「搞事者」。她轉向旁邊的家屬解釋,那爸爸離遠偷聽,後來逐漸靠近。半小時後,那位爸爸仍激動地斥責女兒咎由自取,但他掩飾不了背後隱藏着對女兒的關心。楊紫荊道:「我明白多年來你過得不容易,凌晨趕到這裏也只因憂心女兒。我今晚會陪着你,有需要可隨時找我。」後來經過一夜漫談,他眼神從凌厲變得放鬆,像在大海捉緊了浮木,還拜託楊紫荊找義務律師,緊張地說:「她是我唯一的女兒,我只怕她受傷,其他我也不理了。」
一個人不管表面多麼強悍,內心總有柔軟的部分。楊紫荊覺得,家長的需要,一般人未能察覺,作為社工,更要主動關心,在最需要時出現,與他們一起度過最慌亂和最失措的時間。「不同政見也要聽,否則怎樣去包容社會上更多人?以人為本,不是由我們定義他們的問題,而是聽聽他們怎樣定義感受。」她笑說:「當你願意聆聽,肯定他們對子女的期望及憂慮,對方就會度過情緒關卡,然後靠自己解決接下來的問題。」
以人為本 不為跑數
關於「OnCall48」的報道寥寥可數,問及接觸過的家長人數,她搔搔後腦,不好意思地說很難統計。原因是,義務社工以人為本,不為跑數。在她眼中,人不是數字,每組家長都是獨立個體,組成了一個個有血有肉的故事。
站在警署門外的家長,立場背景各異,但那一刻,大家腦海裏都只剩一件事:希望子女平安回家。
一名老來得子的老伯,全晚倚着警署石牆打坐。楊紫荊勸他先回家,他瞇眼指着警署說:「我的兒子就在裏面,作為父親怎可不在外面等候?反正回去,也無法入睡。」她原本想打開手機看傳媒直播,但怕勾起等待中的家長的負面情緒,只好作罷。一夜過去,天漸亮,直到伯伯撐着牆壁站起來迎接兒子,楊紫荊有點訝異,原來老伯走路顫巍巍的,連走幾步樓梯都會喘氣。
又試過遇上一對父子,兩人因特殊家庭狀況已經許久沒見過面。爸爸接到來電,得知未成年的兒子被捕,立刻套上汗衣跑到警署,攥拳抿唇,見到社工,劈頭第一句:「小朋友有鞋穿嗎?我擔心他要赤腳離開。」楊紫荊安撫幾句,陪他到附近張羅鞋子;知他的家境不富裕,便順道也替他申請基金。買了一雙新鞋,他才真正鬆了一口氣。一個爸爸,就這樣拿着一對給孩子的鞋,在警署門前來回踱步。保釋後,父親搭着兒子的肩步出警署,耳語幾個字詞,兒子內斂地點點頭。久別重逢的兩父子沒有更多的交談,兩雙鞋子一起走到遠處。
可惜,平安歸家,不是所有故事的共同結局。
理大一役,無數年輕人失聯,百多個家長食不下嚥;平安夜到元旦那段時間,示威活動更是一日接一日。她憶起,維港兩岸懸起燈飾,餐廳豎起聖誕大餐餐牌,但警署門外不完整的家庭可坐滿幾排摺凳。「聖誕本來是普天同慶的節日,偏偏有很多家庭未能團聚,很多家長甚至無法知道子女能否歸家。」楊紫荊趕至,向家屬說「聖誕平安」,說完,內心只覺戚戚然。她知道警署尤其冷,隨身背囊除了滿滿的暖包和食物,還多帶了些外套給他們溫暖。跨越寒暑,這個夏天,因為疫情,她多帶了一些口罩,因為很容易哭,一哭,口罩會濕掉。
社工幫社工
支援過百多組被捕人士家屬,接過無數求助訊息,有時看到絕望中的希望,有時卻只能看見深淵。說到這裏,一貫朗笑聲戛然而止,她皺眉沉默數秒:「身邊第一個真正認識的被補者,竟是社工。」去年八月三十一日,陣地社工陳洪秀被捕,罪名是在灣仔參與暴動;同年九月二十九日,社總總幹事許麗明在金鐘被控阻差辦公罪;今年六月十七日,社工劉家棟被判襲警罪,成為反送中事件首名罪成判囚社工……從去年六月九日至今年五月三十一日,據非官方統計,至少五十名社工被捕。
這邊廂社工在警署門前支援家屬,那邊廂有社工因控罪不斷進出警署。「第一下覺得很痛心,之後是無力,然後是憤怒。」她不能理解,假如社工出現在現場,是為了調停衝突,他們為何被捕,她亦無法明白,假若社工在現場做人道救援,卻因此被捕,未免太不公平。
《社會工作者工作守則》第一部分第四點說:「社工有責任維護人權及促進社會公義」。她認為,「OnCall 48」義務社工身在現場,在社會工作者角度而言,是人權監測與充權(Empowerment)的一種體現。香港社會工作人員協會主辦的最新一屆優秀社工選舉,分別選出兩名「優秀社工」和兩名「新秀社工」,陳虹秀獲得前者,而楊紫荊則獲得後者,她認為這是業界和公眾對社工在社運中角色的肯定。她說:「希望透過我的故事,鼓勵同工在能力範圍內多走一步。」
她說,義務社工不畏困難和高牆,關注社會之餘,更會身體力行。言談間她說得最多的不是高牆,而是「好正」和「好美妙」。她心目中最美麗的畫面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感染力。在「OnCall 48」的團隊,社工無分彼此,老人服務社工、社區發展社工、青年社工……不同範疇建立成一個更強大的網路。有時凌晨三時致電請教其他社工,響幾秒便接通;有時她情緒緊張,也有一羣同路人互相砥礪,相濡以沫。
社工的門
楊紫荊入行四年,在動盪時代終於走出了安舒區。憶起以前的自己,她伸出雙手的食指和拇指,圍成一個小圓圈:「從前我只專注眼前工作,只思考固定範疇的服務需要,卻忽視了活動和社會現狀的距離。」退後一步,眼界大開。她解開圓圈,張開雙臂:「擁抱社會需要,填補服務差距,才是社工要做的。社工應該因應社會需要而開啓一道門,不是等人來開。」
這道「門」,不限於警署支援。香港世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社運、疫情、失業、制裁、移民潮……她開始更留意新聞,思考此際難關有什麼可以做。有人轉移至協助被捕者面對日後審訊;有人走進街角小巷,為弱勢社羣送上口罩……
「有時社會需要很大,很想去改變,但問題太大就會令人磨滅意志。」她時刻提醒自己,要好好運用社工身分賦予的權利和責任:「小行動未必可以即時改變大現象,但總要相信每個小如螺絲的行動,都有意義。這是社工需要把持住的信念。」
紫荊花的花語
社工證上、獎狀上,分明地寫着「楊紫荊」三字。臨別時好奇探問,名字有何寓意?她與記者對視幾秒,噗哧大笑,直認連父母也沒深究背後意思,還打趣說從小就想改名,全因跟香港市花「洋紫荊」撞名。
「我沒有因這個名字,而增強對香港的歸屬感,但做社工令我發現自己很喜歡香港,也很喜歡在香港做社工。尤其是這一年,我看到社工那份堅持和使命感,哪裏有需要,哪裏就有社工。」她瞇起兩彎笑眼:「一個人面對動盪會感到無力,一羣人一起走,明天未必會變好,但至少可以走遠一點。」
後來記者向她分享一個震驚發現:紫荊花剛巧就是代表親情,花語是「合家團圓、手足情深」。她聽罷訝異得不能言語,兩串爆咪的笑聲隔着話筒互相交疊。
不一樣的家庭支援服務
「OnCall 48」義務執勤社工團隊:於二〇一九年九月成立,因被捕者在四十八小時內會獲准保釋或被帶上法庭提堂,義務執勤社工會陪伴被捕人士及家屬到警署,提供情緒支援,協助他們申請資源或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