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鬱症,是一個標籤;同性戀,又是另一個標籤;再加上一個歌手的身分,你會覺得混亂嗎?「其實都係,要標籤的話確實幾亂的。」盧凱彤笑說。有人問過她,會否介意外界覺得她是一個有躁鬱症又是同性戀的歌手。「但是我沒法逃離我的身體,沒法逃離我的身分。」盧凱彤堅定的說:「I am who I am。」
我就是我,這個我,可不是一朝一夕煉成。三十而立的盧凱彤,也是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方向。
父母總皺眉頭 青春傷口怎補救
初中大抵是每個人情竇初開的時候,盧凱彤亦然,只是她所情傾的,是女生。「那時候有喜歡的對象,不過我只拍過很少次拖。」盧凱彤笑說。她身邊的同學和朋友都知道她喜歡女生,亦很接受她,她從不認為同性戀是錯事。可是要面對父母和教會的時候,年少的她,還是選擇不作聲。
盧凱彤坦言,小時候與父母的關係並不好。上一輩的育兒方式,不外乎打與鬧。「但是細個只會覺得被阿爸阿媽打係好嬲,嬲到飛起。」家境不算好,父母覺得「慳錢」重要,也許心底是為子女籌謀,但是沒有宣之於口,年輕人少不免鑽牛角尖。
那一年,頭髮及肩的她在at17寫了《無家想歸》。那一年,她才十七歲,患上輕微抑鬱。
//我很想開口 但只會皺眉頭
原來你怕聽幼小的嘆息與傷口
或有新的公仔 沒有家想歸
我可以跪低 可家裡無上帝
青春身體 但有污漬想洗
自從認出親生的你
自小摧毀我的美麗//
這首歌是講她離家出走,「即使到了今日,有時唱起這首歌,還是會想喊。」盧凱彤說。
寂寞的十七歲,只有心理輔導員可以梳理她的情緒,然後,她在十八歲那一年決定搬出來住。
二十三歲那年,在一次拍攝at17《依然.親愛的》的MV時,原本是主角的她,卻看到了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個女主角。
「七年前,認識到小余的時候,我覺得整個人都好歡欣。」她覺得小余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直覺告訴她,她找到了,那個一個很好的另一半。「小余實在是太好,對我又好好。」短短幾句話,盧凱彤已經用上七個「好」來形容小余。
那時候,盧凱彤出道已經八年。面對傳媒,她選擇迴避任何有關戀愛的問題。面對家人,她可以避到幾時呢?
「我與家人關係不算親近,甚至可以說是不太好。」盧凱彤說。每一個同志,都曾經掙扎是否向家人出櫃,有人一輩子活着兩個自己,有人避而不談,有人心照不宣,也有人坦然面對。每一個選擇都有原因,沒有對錯之分。
在這八年期間,盧凱彤也不是沒有想過出櫃。「但是我會害怕,不知道他們會怎樣反應。」爸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們接受到同性戀的女兒嗎?爸媽會否不再愛我?爸媽會否因此而想不開?因為出櫃而斷絕家庭關係的故事,每一個同志都聽過。不過,小余帶給她的力量,也終於勝過了恐懼。「因為認識了小余,才敢向家人出櫃。」盧凱說。
向家人出櫃,永遠是最難。「但是我只想給你們一個機會,去愛最真的我。」那一刻,盧凱彤只是想這樣對父母說。「我身無分文,我可以給你們的就只有這麼多,我只能讓你們看見我最坦白的一面。」
那一天的媽媽很漂亮
「爸爸說,It’s ok,as long as you’re happy。」打開櫃門之後,盧凱彤的世界沒有崩潰。盧凱彤早在十五歲出道,十七歲考完會考,取得21分,還是決定全身投入音樂事業。那時,爸爸只跟她說了一個故事:爸爸在大學認識了媽媽,爸爸一直都想做飛機師,但是想報名之際,媽媽已經懷上了大兒子。爸爸決定拼命工作賺錢,之後又意外地懷上了小女兒。那時候要再考飛機師,已經力不從心。
「之後,爸爸一直都教我,想做什麼,就盡力追求吧。」他沒有過問盧凱彤的學業,也沒有過問她的戀愛,但是只要有她的音樂表演,爸爸都會出現。爸爸不會跟她出席同志活動,但是會在乎她是否開心,關係是否穩定。「爸爸一直都是一個慈父的角色,給我很多空間。」盧凱彤說。
看在盧凱彤眼內,爸媽的互動,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捱。要應付媽媽的囉嗦,爸爸選擇嗯哦以對。也許因為這樣,二人才能成為伴侶。
也因為父母性格大不同,面對盧凱彤出櫃,媽媽需要較長時間消化。
「最初媽媽一直祈禱,希望我會重返教會,希望我會變返直(異性戀)。」盧凱彤笑說。出櫃七年後,她告訴媽媽自己要結婚那一天,媽媽簡直覺得大禍臨頭;她邀請媽媽出席婚禮,媽媽還在思疑一切是不是真的。到最後,父母還是決定一起出席女兒的婚禮,也許是花了太多心神去接受現實,媽媽一直選不到合心意的裙子,最後由盧凱彤替她選了一條銀色長裙。婚禮那一天,在多倫多的市政府,哥哥為她證婚,盧凱彤與小余終於交換了戒指,也交換了誓言。
那一天,媽媽穿得很漂亮。
「那一天的場面,很溫韾」,盧凱彤說。
三十歲後 領悟有一種絕對
同志孩子花了多少時間預備出櫃,也許父母都需要同樣的時間接受「被出櫃」。盧凱彤結婚之後這一年,媽媽仍然在適應。「到現在,媽媽依然繼續祈禱,但是她祈禱我會生仔。」盧凱彤失笑。
「媽,我沒有打算生小朋友。」
「不要緊,你鍾意女生都可以生小朋友。」
盧凱彤這才明白,媽媽只是想抱孫。「那一刻我覺得,媽媽你有進步,其實你也是一個幾開通的基督教徒。」現在憶述,盧凱彤也不禁大笑。
也在這時,她明白,上一代的父母,因為接受的教育不同,想法固然就會不同,她開始學會原諒。「我想,我們這一個年紀的人,三十多歲,都會有一段時間,要學習如何原諒父母。」
回想小時候被父母責罵痛打,長大了的盧凱彤開始能夠代入他們的心情。也許每個人都曾這樣想過:如果我是我的父母,面對許多的事情,我未必會用同樣的處理手法。「假如我出生在父母生活的年代,面對當時的難題,面對當時的經濟狀況,我是否真的會做得比他們好呢?即使我現在要養育一個小朋友,我同樣會七國咁亂。」盧凱彤曾這樣反思。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心理輔導,她也終於能夠理解父母,即使她未必同意他們的做法也好。
十七歲那年,盧凱彤寫了一首《無家想歸》。今年,她三十一歲,再送一首歌給父母,她選擇了何韻詩的《絕對》。
//就算全個世界 亦都失去 他也在這裡
如何亂行亂撞 他都准我隨時回去睡
就算誰愛過我 又給收去 他熾熱不退
如何大成大敗 他的寵愛中 亦都只有一歲
共同進退 唯獨是父母這一對//
「終於可以揀到一首比較開心的歌,送給父母。」盧凱彤笑說。
從一個家走到另一個家
在《你的完美有點難懂並不代表世界不能包容》的專輯,盧凱彤寫了《家》這首歌,歌詞都是描述她們的婚禮,字裏行間都是幸福感。從父母建立的家,走到自己建立的家,一步一步走來,是盧凱彤的找到自己的軌跡。
「小余為我帶來一個充滿色彩的世界。」盧凱彤說。小余不但帶盧凱彤重新認識鏡頭面前的自己,也帶她重新認識這個世界。小余鼓勵她跟不同老師學唱歌,認識更多音樂人,啟發她寫國語歌,也帶她走入藝術的國度。她形容小余是一個很善良的人,也感染她學會將人放在第一位。「以前我是橫衝直撞,顧自己為先。」小余令她不在悶在家中,不再常常回想童年的陰影,也不再執着父母犯了什麼錯。「那是一個很開揚、很陽光的世界。」盧凱彤說。
儘管如此,盧凱彤當時並沒有考慮要結婚。「以前我不覺得要跟另一個人一生一世,我覺得自己還後生,很怕會悶。」二人長期分隔兩地,即使愛意填滿電郵,還是敵不過異地戀的現實。之後,盧凱彤亦患上了躁鬱症。二人分開的兩年,盧凱彤並沒有與其他人拍拖。分開之後,她反而更明白,小余就是最適合她的人。她說,兩個人相戀的感覺,實在很難向外界形容。
盧凱彤希望跟小余組成一個家。「這是我第一次閃起結婚的念頭。在成長過程中,我第一次覺得,除了父母這個家庭之外,我要找到我的第二個家。」
「小余帶給我最多安全感,也滿足到我的心靈,我們可以互相扶持。」經歷過躁鬱症的考驗,她知道小余是她生命之中的一道力量。「當你每日的生活都會面對不同考驗,回到家中有一個人能夠跟你分享一切,你會希望維繫到那段關係,你不會想換畫,不會想轉換身邊這個人。」
即使結婚只是一紙婚書,但是盧凱彤看重的是那個承諾。「這個承諾,代表我們永遠都是家人,自此我們就有『血緣關係』。」結婚快要一年,盧凱彤直言婚姻只是一段關係的一小步。兩個人要繼續走下去,還會有許多歡樂、許多考驗、許多相處之道,「其實也是一件好好玩的事。」
向記者說了一次謊
肯定到人生中的另一半,也令盧凱彤走到出櫃的最後一步。在金曲獎的頒獎典禮上,盧凱彤在取得「最佳編曲人獎」之後,公開感謝太太。網絡上的即時新聞,都是她的身影。盧凱彤一方面為得獎和各界的祝福感到開心,另一方面也為自己出櫃帶來的迴響而失望。「我只是多謝生命中對我最重要的人,只不過她是一個女人,why is it such a big fuss?」
回想自己剛出道不久,傳媒已經有意無意要問及她的性傾向。盧凱彤最記得,有一位記者咄咄逼人問她,上一個拍拖對象是不是男生。「我真的被他逼得神經緊張,也不想他再問下去。」
她回答記者,「係男仔。」
一講出口,盧凱彤立即後悔,因為她根本不想說謊。「我呢一世都記得,這是我唯一一次對記者講大話。我沒有做錯事,為什麼我要被壓逼?那一刻,我覺得被抵譭、被羞辱。」自此以後,她不再回答任何關於性傾向或拍拖的問題。
直到黃耀明在2012年的演唱會上,說了一句:「我係一個同性戀者,我係一個基佬。」
「那一刻,我相信震驚了全樂壇。」盧凱彤笑說。明哥令大家覺得,原來還有這樣一個選擇,原來大家不用永遠活在恐懼之中,原來同志可以抬起頭做人。「那一刻我才覺得,嘩,原來可以咁樣做人,原來做人可以咁釋放。」
那一次,盧凱彤第一次思考,自己是否也可以公開出櫃呢?
當時她的心理、情緒,以至到小余,也還未準備好,她唯有擱置這個想法。
當出櫃不再是一回事
直到與小余結婚之後,盧凱彤開始感受到,法律認可的一段關係,對她有何意義。香港並不承認任何國家的同性婚姻,即使二人在多倫多合法結婚,她們在婚後還是要過着異地戀的生活。小余只能使用旅遊簽證在港停留,每三十天就一定要回台灣一次。小余每一次在港工作,只能用臨時的工作證,而不能以配偶的身分來港居留。「即使小余是我的太太,但是我們永遠都分隔兩地,除非我們搬去台灣居住。」台灣無論如何也要在兩年內立法通過同性婚姻,也令盧凱彤明白到制度認同的重要性。「為什麼因為我的另一半是同性,我們就要跟異性戀生活得不一樣?因為這個差別,令我們得不到平等的對待?」,她說來有氣。
曾幾何時,盧凱彤覺得自己喜歡男或女,與這個世界無關。但是她開始明白,這個世界的運作如何影響同志的生活,也就是影響着她的生活。盧凱彤決定要公開出櫃,因為這是一個statement。「出櫃的時候,就是告訴全世界,我是同志的一分子,世界發生什麼事,是關我事的。」
盧凱彤認為,那是一個轉捩點是接受自己的性傾向,接受自己是同志社羣的一分子,接受自己在這個社會上有角色。她想爭取一些什麼,不只是為了同志社羣,也是為了自己。「這個意識,這個身分,需要時間去接納、去成熟,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今,她期望有朝一日,再有人多謝同性伴侶的時候,大家都覺得不是什麼一回事,就是社會有進步的時候。
「在一個社會,能夠在自己的家庭以外建立婚姻,對每一個人的靈魂,那種緊要,其實可以好緊要。」盧凱彤說。她希望,這不只是同志族羣的進步,也是「我們」作為一個羣體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