紋身店的日與夜 故事輪番上演
中午來找Jayers的客人叫小夫, 白框眼鏡令人印象深刻。
「我經常頭痛。一頭痛我就想紋身,紋身是一種解脫。」廿三歲的他內心一直掙扎又動盪。他的工作是電影攝影助理。為了紀念恩師,他右肩膀紋了一盞一萬八千火的閃光燈。
十七歲那年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殯儀館抬死屍。他從容獨自面對一具屍體,房內是雪櫃一樣的溫度,開着一盞小燈。「好像去了太空,令人平靜又專注。」這刻令他忘卻頭痛。
半年後,他一腔熱血入了電影業,迎來的卻是理想的幻滅。「香港電影在墮落!壓縮時間、用廉價器材、剝削幕後人員……愈來愈缺乏草根和本土性。」他一邊說,一邊脫下衣服準備讓紋身師創作。
他腹部的紋身是卡夫卡《變形記》第一版的封面設計,這是他少年時與一位同校Miss拍拖受到的文學感染。左腰有一幅《飢餓藝術家》插圖,紀念自己曾住過精神病院的經歷。「搞藝術搞到沒有任何媒介,只好用身體來表達!」當年他簡直是”walk in”到精神科,未滿十八歲,他被送進兒童房,現在回憶起來,那段日子算是「不俗」。真相是他與女友分手,無所適從,想避世,於是就裝瘋扮傻入住了病院。「我和醫生說,每晚有人拿電鋸來敲門,要鋸我的腿。」他果真熟知電影劇情。
剛加入這個工作室的學徒Dino正在埋頭做練習。
橙是學徒的好夥伴,有厚度、彈性、圓形立體,很適合用來做練習。正常入針深度應該少於2毫米,如果力度正確,練習完橙還可以吃。屋內瀰漫一股橙子的清香……
忽然,大家的注意力突然被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咆哮聲吸引。原來是Dino正在為朋友在手腕上紋幾隻飛鳥。她的慘叫絲毫不影響他的專注。「你也未免太入戲了吧。」圍觀的人笑她。「愈痛愈快樂!」小女孩說完又繼續尖叫了。
另一個房間, 則滿屋歡聲笑語。Kelvin 剛剛從地盤收工第一時間就是來找阿龍紋身。
一直低頭打草稿的紋身師叫阿龍,黑框眼鏡、賊仔帽子,牛仔褲配白T,是他最愛的裝扮。阿龍終日一副埋頭苦幹的模樣。為了紋身,他總是廢寢忘食。 廿三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成熟,氣質深沉又滄桑。他也有一個瘋狂的青少年時代。接觸過毒品、黑社會,甚至被送入精神病院戒毒,幾度死裏逃生才走回正道,曾在社福界工作,成為過來人的楷模激勵青少年。
他一直醉心紋身,最初只是自學。Jayers看到了他的天賦,願意收他為徒,沒有繪畫功底的他,立刻辭去了高薪的地盤「渠佬」工,在一片反對聲中毅然斷了自己的後路。「能夠從事自己熱愛的工作,絕對是一種幸福。」紋身令他獲得深深的自我認同。Kelvin有大概三十個紋身。右手在兩個月內差不多紋滿了。不少是阿龍的手筆。二人識於微時。
他喜歡美式傳統紋身風格和幾何圖形,上次去加拿大參加紋身展,客人絡繹不絕,三天沒有停過手。跟着Jayers學師,剛出道一年多已經有不少粉絲。一位女客人紋完剛出門,轉頭已經在臉書上大讚他的溫柔細緻,更形容他「帥過謝霆鋒」。
阿龍的熟客Kelvin一身曬得黝黑, 紋身也跟着一起變暗。
「我喜歡在陽光下做事。」這次他想要一個跳水的女子圖案填補左手的空缺。他的胸口紋着”respect”。因為內心深處渴望獲得尊重。他認為從前的自己是個遺憾的生命。出生一個月,父母都不想要他,拋給了奶奶。奶奶出錢將他寄養在別人家。
被欺凌、被冷落的童年經歷影響他走了不少彎路,亦曾誤入歧途。後來,遇到他現在的太太,得到溫暖得到愛,改寫了人生軌迹。廿五歲的他,有個三歲的兒子。
一個夜晚,兩位穿西裝襯衣的男士風塵僕僕推開了門。一個做理財策劃,一個做Marketing。他們都說,平時上班都是西裝革履,紋身喜好不會在職場輕易表現,但絕對不是禁忌,反而是表達自我。
Kelvin太太阿珊帶着咖啡和一盒蛋糕來找阿龍紋身。
阿珊想紋一個和老公手上一樣的跳水女子。Kelvin看了跌打趕過來陪太太,自己也蠢蠢欲動,「我似乎已經好幾天沒紋身了!」他又心癢了。他的手輕放在太太肩上,「我能感覺到紋身機震動。算了,今天就當做自己已經紋了吧!」眾人譁然大笑。
阿珊的圖案剛紋完,她又即興看中了阿龍手上的紅花綠葉圖案。一個小時前,她才說作為媽媽要見孩子的老師,紋身的底線是不能超過前臂。最後卻忍不住豁出去,越界了。
正當眾人搶着魚蛋吃,阿珊紋完了她要的花,又興致勃勃要求紋一條紅色手繩戴着在手腕上……這下總算滿載而歸了。十點過後,紋身舖愈發人氣鼎盛。一羣在酒吧工作的「九十」後來觀看朋友阿B紋身。「這麼多字的書,不就是本字典嗎?快!傳本多圖的給我!」大家席地而坐,一邊用手機玩着網絡遊戲,一邊專研紋身圖案。
夜深了,此刻,全屋飄蕩着炸雞的味道……
文章選自《明周》2428期封面故事《紋身.紋心》。
本專題獲亞洲出版業協會(SOPA) 「2016年度卓越新聞獎」之「卓越生活時尚報導獎」大獎(Award for Excell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