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曉文熱愛大自然,是登山常客,也是畫寫兼優的作家兼畫家。為出版自然生態圖文冊及小說,她攀山涉水,到處尋訪動植物,再圖文並茂地介紹本地常見動植物。四年前,她第一次接受關於動物的訪問,就是說牛。四年後,邀請她到山野尋牛,她一口答應,卻「事先聲明」,說牛雖算是香港最常見的哺乳類動物,但始終可遇不可求。
她提議,不如到恍如世外桃源的梅子林尋牛。皆因前年年末,她受邀成為駐村藝術家,透過繽紛畫作,打破老村廢墟形象。本來她也以為是馬鞍山的梅子林,原來是新界東北的梅子林。這村擁有近四百年歷史,與鄰近的荔枝窩、蛤塘、小灘、牛屎湖、鎖羅盆及三椏的古村,合稱「慶春約七村」。一個城市人進駐鄉郊地方,獨自觀察生態與畫壁畫,種過菜,見過牛,畫了巨牛,也踩過很多牛糞。
於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日,我們約在荔枝窩等候,暗暗祈求尋得牛羣蹤影。剛到達碼頭,電話就傳來葉曉文的喜訊:「找到牛啦!」這位「梅子林之友」在村口迎接我們,穿過田野小徑,果然在一片廣闊的農田中覓得牛羣。一頭牛正細味咀嚼蘿蔔葉,原來是她在訪問之前,在自己的田裏摘的。
梅子林和荔枝窩是小村,來得多了,這裏突然多了一隻幼牛、那裏有牛受傷了,她都輕易留意到。這天下田,芸芸眾牛裏,她認出一頭小牛,恬靜溫馴似鹿,兩個眼眶都圍着一圈黑線。她猜,這是村民前一日在羣組裏提及的初生牛「黑眼圈」。或許是因為入冬,小牛和幾頭牛伏在田野中,眼神放鬆,跟葉曉文只差一臂之隔。明明正專心沾水作畫,看到身旁的牛羣,她忍不住尖叫:「哎呀,好可愛呀!」離開時,她一臉興奮,急不及待地追問記者:「之後可以傳合照給我嗎,來了這麼多次,好難得才可以完美融入牛堆!」
牛牛初接觸
別看葉曉文與牛同樂,原來她曾怕牛。有次到馬鞍山大金鐘行山,走到半途,一隻大黑牛打橫立在山路不願離去,與她對峙。那牛體形巨大,牛角銳利,背上隆起發達的駝。被牛撞飛的小劇場,在她的腦海裏演練了幾百遍。儲夠勇氣了,才渾身顫抖地從屁股側閃身而走。當人牛擦肩而過,她心裏默念「你睇我唔到」,深怕牛會突然踢她下山。回頭一看,龐然大物竟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狀甚乖巧。她頓時覺得,牛很大,但很溫柔,平易近人。
對牛改觀後,雖是行山常客,與牛經常碰面,但她幾乎不摸牛:「不多牛願意被摸,通常未埋身已經走了,唯有跟自己洗腦說,牛不像寵物,要保持社交距離,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她與牛唯一一次零距離親密接觸,是七年前的冬日,在城門水塘遇見牛羣。一頭兩個月大的初生之犢,掛着一雙渾圓大眼,眼神天真可愛,靜躺青草地上。母牛在旁低頭吃草,她趁機背着身靠近小牛,蹲下拍照,情不自禁地撫摸牠柔軟的頭毛。輕按耳朵時,小牛露出微笑,閉眼享受,像有靈性。這一幕,成了著作《尋牠》裏「黃牛」一章的插畫,也讓小牛在她心中,刻下純真無邪的形象。
阻止牛牛啃噬果汁膠樽
她覺得,牛看來呆滯,但富有靈性。記者提起,相傳於上世紀八十年代,長沙灣屠場有一頭大水牛,疑知大限將至,食慾全無,更流淚披面地下跪求饒。屠夫認為牛有靈性,不願動刀,最後送往慈雲閣安度餘生。葉曉文也聽過這都市傳說,咧嘴大笑:「牛眼淚是潮文吧,哈哈哈!」半晌,她忽然收斂笑容,瞪眼呼喊:「啊咪住,不是講笑,牛真的會哭!」
一年前,她和朋友在荔枝窩河邊過橋,驚見一隻母牛失足陷入田邊的溝,整頭牛四腳朝天,身體刻着傷痕,頭頂禿了幾圈,牛耳微微擺動,左邊捲曲的角折斷了,遺下腐肉。她心裏焦急,擔心牠已斷腳,會壓住內臟,卻無從入手。「我最廢,不懂急救,只能行行企企,搬石頭和斟水,在內心打氣。」她托着牠的頭,輕摸牛額,牛動彈不得,只側頭望着她,眼裏湧出一大滴淚。一隻初生小牛在叢林間遠望,不敢靠近六個人,但人人都清楚看見,那眼角的毛髮,也被沾濕成一片褐色。
朋友護牛心切,用膠布墊住牛,又動用小型挖泥機,稍微抬起牠。一個半小時後,牛竟然自己撐過來,拔出頭,翻轉整個身子,離開鴻溝。一時之間,人牛都濕了眼。牠的頭和腳有幾處傷患,村民打開設備齊全的動物急救箱,為牠消毒傷口。療傷後,牠緩緩抬步,走向小牛,母子大團圓,幾個人才終於鬆一口氣,夾手夾腳挖泥填洞,以防再有牛受傷。
其實她已不止救牛一次:「每次去大帽山或昂平,看到牛在啃噬果汁膠樽,狀甚滋味,我都會很不安,硬着頭皮搶走,再掉進垃圾桶。最誇張聽過牛去燒烤場,含住燒牛肉廚餘……」說完以後,我們雙雙抱頭,打了個冷顫。她覺得,這歸根究柢也是人禍,一方面是露營過度,山頭寸草不生,牛無處覓食;另一方面是人們欠缺公德心,遺下垃圾。
牛是生態管理員
幸而這裏羣山圍繞,農業發達,空氣清新,四處都有充足的嫩草。從荔枝窩漫步十五分鐘,穿過幽靜樹林後豁然開朗,一家古村屋聳立於梯田頂端,是為梅子林故事館,也是她駐村畫壁畫時的下榻小屋。那時夜幕低垂,葉曉文獨自睡在老村屋,一堆黃牛攀在梯田,圍在一起互相依靠;天亮了,牛就旁若無人地開餐,跟其他山野熱點所見,會主動搶人食物的牛,完全不同。
這裏的牛,不但承載農業文化,孕育生命,也擔當生態管理員的角色。
在這隱世村落,葉曉文有時會攝下動態,回家畫畫,有時隨身攜帶畫具,倚着草披,吹微風即席作畫。她還會仔細觀察牛身邊的動物,在腦海湊出大自然生態的拼圖。田野是觀鳥勝地,有草就有牛,有牛就有鳥。這天她抬起頭,電線杆上,立着一排十多抹手板般大的黑影,就在牛羣正上方。那是八哥,通身黑色略啡,喙為鮮黃色,兩翅中央明顯有塊白斑,呈內八字形。當牛挪動身軀,拔起草根,濺起泥沙,草叢中彈出草蜢、螞蟻、甲蟲,黑影隨即展翅飛散,圍着牛覓食。另一隻黃牛自田邊漫步而過,一隻白鳥的頸縮成”S”形,在旁拚命追隨,亦步亦趨,像個小跟班。「牠叫牛背鷺,形容得超級貼切,顧名思義倚牛背而食,最愛『執死雞』,啄食藏身牛肚腩附近的寄生蟲。」
畫牛治癒人心
由於壁畫題材是靠跟村民聊天,打聽歷史故事和當地特色,再加上她的個人觀察繪製而成,小角色牛背鷺和八哥,沒被納入主角之列,但渾身毛絨、圓鼓鼓的鳥,確實是她愛畫的對象。入村第一幅壁畫,畫在倒塌的小屋,高牆右方的是孟婆雞,學名為褐翅鴉鵑,從前村民會連毛帶皮來浸酒,而赤紅山椒鳥、暗綠繡眼鳥、相思鳥都是村內常見品種,早上會站在禿枝上。
像葉曉文畫過的其他野生動物一樣,雀鳥動作敏捷,每次舉機拍攝,都只能收穫鬼影似的照片,還要拚命追蹤。她始終覺得,黃牛是最定最靜的,任影唔嬲,且姿態悠閒。「每次看到牠們𡁻吓𡁻吓的樣子,好治癒,人都變得輕鬆了,感覺優哉游哉。」她很享受觀察牛的過程,可難得地放下步調,靜下心神,也享受畫牛時的全神貫注,因整頭牛顏色單一,需要一筆一筆,逐條勾勒出全身深淺不一的啡色牛毛。
壁畫〈這裏的牛〉,靈感源自於村民耕作的人文風景。她筆下的耕牛釘有鼻環,是因為聽村民說,當時牛野性難馴,要穿環拉繩,才會聽農夫話。背景的一棵荔枝樹王,也蘊藏一段歷史故事。梅子林村口右側,正是聳立了一棵五層樓高的荔枝樹。葉曉文聽村長說,此樹枝葉健壯穩重,荔枝特別圓潤,香甜多汁,從前吸引大量村民前來採摘尋寶,甚至拍賣競投,原因是村民休息時,會用繩索將耕牛綁在樹下,而牛糞日積月累地滋養了樹,默默守護着這村逾百年。
辛勞有時,悠閒有時。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原居民遷出,放棄耕種,牛宣告失業,終在村內自由行走。一如畫中主角,梅子林梯田上的巨牛,瞇着兩彎長着濃密眼睫毛的眼,嫻靜地攤在金燦燦的稻米田上休息。昔日禾田,今日桔樹。有時牛會以粗糙的樹皮摩擦皮膚,一抓癢,就會折斷桔樹。「所以村民都對牛又愛又恨,不過我就是傾向愛,哈哈。」她說,牛會偷吃菜苗,自己也是受害者,但起碼不像箭豬般會挖番薯,也不及野豬難纏和具攻擊性。
化糞為寶
田野多牛,自然遍地「黃金」。有人討厭牛屎,嫌棄又臭又惹蟲,但有人爭相化屎為寶。訪問期間,兩個女農夫拿着一個膠桶、一個鏟,蹲下執屎。起初她們會跟在牛後,等牛拉出新鮮牛屎,但後來發現乾身的比較輕,一坨坨的塞滿桶子,捧起也不太費勁。她們用眼光掃視全場,不放過任何機會:「牛屎好搶手㗎,當然要早執早着。落田可以防止沙化,令土地肥沃,將牛屎堆在草上幾個星期,又可以變成肥料,所以有機菜特別好吃!」
葉曉文自己也種田,深明牛屎價值。前年冬天,一開始她只是專心畫壁畫,晚上用投影機,把畫作放大投射在牆上起稿,起稿後留待白天上色。因獨自一人,娛樂不多,她每夜九時入房,在貓頭鷹與青蛙聲中早早入眠,晨曦前已自然醒來,天邊還未透出一線光,未能作畫。喜愛大自然的她四周晃蕩,看着窗外兩小塊田,心想與其乾等,不如種菜。作為一個下田初哥,見泥土乾硬,只懂猛地用耙子挖泥除草。後來學精了,嘗試執牛糞,放在田中,不費吹灰之力,泥沙從淺灰變深褐色,鬆軟濕潤。她才體會到牛糞原來是恩物,便瘋狂做剷屎官。
「失業牛不代表沒有用處,牠們是社區的一部分,有獨有的價值,帶給自然很多禮物。」適逢牛年,梅子林村長也笑着插話,問牛年會否吸引更多人影壁畫?葉曉文希望,自己的畫作能扭轉牛的負面形象,吸引大家關注牛牛。
問她,若牛會說話,牠會說什麼?「無業牛是幸福的,悠閒自在。當牠們看着人類來去匆匆,大概會好奇地問:『為何你們這麼忙?每天營營役役,不如放慢腳步,欣賞一下自然景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