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你走吧,我不走了,不想離開越南。」這是陳松文回憶中爸爸最後說的話。那年是1983年,陳松文只有六歲。當日爸爸在北越海防劫了一艘木船,送他與後母上船,安排十多名「兄弟」開船,親手放下繫船繩,與家庭訣別。
他們乘的木船在海中漂流三個月到港,最後被安排在屯門開放難民營住宿。陳松文接受香港教育,後母其後改嫁到英國,其他營友大部分已移民外國,只有他留在營裏見證難民營的最後一刻。他曾參與暴動,兩次進出監獄,至今仍是一個沒有越南護照的「船民」。
相逢一笑泯恩仇
「對我來說,難民營是很遠的事,但又好像很近。想起來,只是十多年前的事。時代變了,香港變了,越南也變了,不是嗎?」 1999年,遣返難民已進入尾聲,當中不自願遣返或未甄別的難民遷入屯門望后石難民營。數百名南越華僑突然搬入營,惹來北越難民不滿,雙方劍拔弩張,衝突隨時一觸即發。
當年廿三歲的陳松文利用火水自製汽油彈,準備先發制人,在遷出前首先打倒南越華僑。「早在虎地營,已經有百多名成年人吸毒,終日睡覺。華僑一入營,見到北越人老弱殘兵,想爭士多做,又爭地盤。一班成年人開會,最後決定打。」1999年6月,雙方互相擲石與汽油彈,多人受傷,陳松文的手掌被人用利器刺穿。
「警察放催淚彈,一班華僑由正門倉皇逃走,我逃到山上,直升機開燈照着青山沿路。 那天凌晨,我由望后石山頂走到良景,再搭輕鐵到元朗……」事件爆發後,部分被打的華僑獲公屋收留,陳松文被拘捕,判監三個月。他笑謂,現在與當天一起打鬥的華僑飲茶,雙方均一笑置之,沒有芥蒂,他明白當時各有陣營,北越人不願走,南越人亦想爭取政府給他們公屋安置。難民營關閉後,陳松文說當日喜歡生事的人已經投身社會打工,染上毒癮的人,很多已經離世。
青山泥下多白骨
陳松文重遊舊地,青山依舊,卻見難民營變成連接赤鱲角機場隧道的接駁點,山上的堆填區已封閉,當日的清溪變成污水,唯一不變倒是閘口外的鐵絲網欄。他說,青山上有他們的球場,小時候最愛上山遊山玩水。從前每一場大雨,也讓他膽戰心驚。「大雨後,沖走山泥,山上很多本來埋在泥土下的斧頭啊,其他武器啊,通統浮了出來。當中還有好些白骨!有些是偷渡來香港,自己上岸政府沒登記,後來意外死了,有些不知為何被殺,營友把他們的屍首草草埋在山上。自小在難民營長大,看見太多事情,已經分不清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壞人。」 當年有一則報道說,一名保安殺了兩名經常掏蛋的難民小孩,在山上放火燒屍。陳松文說,香港人只看到有傳媒報道的新聞,沒有報道的「屍體發現」,他小時候知道得更多。
笑問客從何處來
他出營後與一班越南年輕人無所事事, 流連公園球場,靠賣私煙、賣翻版光碟過活。 以前別人一句「越南仔」,他往往按捺不住, 動武還擊。現年三十七歲的他有妻有女,背起可愛的女兒,戾氣盡散。「現在想起來也很好笑,你是越南人,人家叫你做越南仔,有什麼問題? 香港人叫香港仔,越南人叫越南仔囉。 當時總覺得別人瞧不起你,現在不會了。我好多朋友,幾年前離開了香港,跟家人移民到英國澳洲。很多人要搵食,還講拳頭?」
當日上了爸爸吩咐的船,從此離開北越 海防廿八年,四年前才第一次重臨越南,到爸爸的墳前拜祭。他說一班同齡越南青年,很多人沒有回越南,自小聽上一輩說很多越南的事,故事中充滿子彈與血淚。「我以前聽人說,在越南街頭要拿槍出街,一句談不攏,不是動拳頭,是動槍子,所以我一直不敢回國。 2011年結婚,回海防一次,發現完全不是這回事。」他現在越南做沉香及各種貿易生意, 準備回越南生活數年,再考慮將來。
「她叫千千,千金的千。」他抱着八個月大的女兒說,看來像個好爸爸。陳松文一直沒有越南人身份,不久前託後母準備了越南出世紙,準備申請越南護照,希望盡快取得祖國身份。他希望以後在中越兩地做生意,給女兒最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