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越南一艘二十米長的巡邏軍艦悄悄駛往中國北海泊岸,船長名為阮文正,個子矮小瘦削。廿三歲的他第一次為自己命運掌舵。那一天,中越戰爭爆發,船上沒有其他兵,只有兩個想偷渡的越南軍人。
阮文正有七兄弟姊妹,兩代當北越兵,爸爸打法國,哥哥打美國。美越戰爭結束,阮文正十八歲從軍,趕去柬埔寨戰場,在軍校努力讀英文和俄文,晉升軍官,統領二百多人。回越南時,中越又爆發戰事。阮文正說越南戰爭打了四十多年,到後期,人心渙散,軍人只想逃走。
「連胡志明近身戰友黃文歡最後也投靠中國,情況可想而知。走入軍營,全部老弱殘兵,所有軍人都想逃走,軍營內例行工作,不是訓練,而是捉逃兵,而我就是專捉逃兵的軍官。」
捉了五年逃兵,阮文正終得到軍隊信任,可駕駛小軍艦。離岸遠了,他鼓起勇氣跟旁邊與海防同鄉說了一句:「走唔走?」一個眼神,心領神會。阮文正二話不說,駛出越南海域,在中國北海靠岸。當時已投靠中國的越南高官黃文歡迎接他們,黃要求他們變節加入中共,阮文正一口拒絕。「我想要的只是自由,再走下去,又是沒完沒了戰爭……」阮文正與同鄉留下軍艦,改乘木船到香港,同鄉不久有澳洲親人收留,而他一直留在香港。一留,竟是三十年。
塞翁得馬 焉知非禍
阮文正抵港後被送到芝麻灣難民營,他能操流利英語,三年間在營內協助聯合國難民署做翻譯,是營中少有受薪的越南難民。三年後,他獲安排到深水埗開放難民營,廿六歲終於可呼吸第一口自由的空氣。
阮在港認識第一任妻子,兩人在佐敦渡船街開越南餐廳,他精湛的廚藝,很快贏得外國遊客的青睞,賺下他人生第一桶金。當時他眼見很多難民營的孩子因父母吸毒品,無人照顧,於是助養這些形同「孤兒」的孩子,成為他們眼中的「爸爸」。
一個剛出營便名成利就的傑出難民,很快融入五光十色的香港。可惜,一時貪念令他墮入深淵。1989年冬天,警方加強打擊毒品, 阮文正知道風聲緊,毒品勢必漲價,於是透過自己與北越建立的特殊渠道,從越南偷運白粉到香港。不久,東窗事發,他在難民營被捕,判監十年,經上訴後改判六年,政府同時充公了他二百萬港幣財產。妻子也離他而去,餐廳關門。一剎那,他彷彿失去了一切。
出獄後他入住望后石難民營,在營中做法國麵包工廠,繼續助養兒童,每逢節日為他們搞派對。其後他的法包分店擴充至銅鑼灣, 連著名航空公司也向他訂購。難民營「爸爸」不再運白粉,專心搓麵粉的故事,很快吸引了傳媒目光。可惜,正當他的事業再上軌道時,腰患復發,無法再發力搓麵粉。原來年輕時他在柬埔寨曾逃走一次,被長官的長槍痛擊腰椎,自此埋下了隱患。
千帆過盡 不如歸去
2000年,所有難民營關閉,越南政府不承認他的身份,他回國無望,開始學廣東話,後來結識第二任妻子,育有一女。他與妻子做地盤工賺錢養家,取得香港身份證,入住公屋,過着平凡的香港人生活。一家三口,雖然領有香港身份證,但出國旅遊公幹,不能申請特區護照,只能手持一本黃色的「簽證身份書」。這本「護照」不代表任何國家,就像一個烙印,提醒你永遠是一個沒有真正身份的 「難民」。
「今天我感到後悔,當初是為了逃離共產黨,中國收回香港,那不是又來到共產黨的地方?留在香港,我沒有身份,我想回到越南,爭取一個身份……」阮文正每天送女兒上課,下午親手做飯盒送到學校。這天下午,好爸爸揪着一大袋零 食回家,他說只有零食和電視可以陪伴他度過漫漫長夜。回家拉開趟閘,一屋無人,枱面只有夫妻合照與胡志明的肖象。記者上了他家兩趟,重提舊事似乎已超越他的極限。「提這麼多以前的事,還有意義嗎?現在街上有人虐狗,很多人說好殘忍。三十年戰爭,死的是一百萬人!你說吧,戰爭是什麼回事?不要再提了!」
他第二任妻子黃倩娥1982年來港,去年 2014年1月,在西半山工程高處墮下死亡,阮文正是工程二判頭。大廳裏有一大堆錄影帶,全是他與前妻的生活點滴。他怕錄影帶一天變褪色,開始把錄像帶轉成電腦數碼儲存。每轉換一次,就會看到太太出現在錄像上的笑臉。 今天他只願意追尋不願意失去的記憶。